因见步孚尹一直陪在彤华近前,衔云便一直安静立在后面。直到上面那一把火烧到了彤华身上,她立刻察觉到不对,靠近到彤华身后,等候她随时的吩咐。
琼音抱着琵琶上来,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在挑衅彤华,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做出这样的事,绝对不仅仅只是为了挑衅彤华一个而已,若是一个处置不到位,连定世洲的脸面都要保不住。
莫说是衔云了,便是昭元身后带来的使君东和与仙官密雪,都已经站在她身后随时待命了。
琼音已经站到了场上,乐声已经响起,长晔的赏赐已下,琼音的请求已出,这种时候,彤华已经被逼到了不能回避也不能拒绝的位置上。
她分明被动,但她神色依旧张扬,挑着眉同琼音道:“青骓?好啊。公主想看,我命仙侍取来便是了,又有何难?”
衔云得命,立即返回定世洲内。彼时陵游正与慎知说着公务,瞧见了她,意外她怎么独自回来,还没及开口询问,便听她对慎知道:“烦请姐姐去开乐库罢,少主着急要青骓。”
慎知听见着急,便转身往那边去,但她亦看清了衔云的面色不对,于是一边走一边问道:“宴上发生何事了?”
衔云道:“北穹仙帝的公主今日宴上献琵琶乐舞,前后提了雅乐仙姬与少主,口中说要讨教一二,还请少主拿青骓琵琶。”
陵游察觉到不对,也跟着她们一道走过来,听到衔云说这话,脸色立时便不大好看,道:“他们逼彤华的?昭元没说什么吗?”
衔云摇头道:“哪里来得及说什么?少主原本是打算和步使君提前离席的,他们生怕少主走了似的,急冲冲便进来献艺,非要将她堵在宴上。此言一出,少主骑虎难下,不拿青骓应对,岂非叫他们笑话?”
陵游听完,面色愈发沉郁,扭头便要出去,衔云连忙拉住了他,道:“好使君,你这会儿便不要去动作了。我回来时,少主特地密音叮嘱我,要我千万告诉你,不要在背后生事。”
陵游道:“说的好听,什么讨教?无非是要找个由头针对彤华罢了。她便是得了青骓,技艺上真能胜过那什么公主一筹,还不知道他们留着什么后手。干脆我现在过去挑翻了天宴,或是一把火烧了他北穹仙宫,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衔云忙道:“你这样做,岂非更叫他们拿住了话柄,说少主怕了那公主,连个普通的切磋都不敢?”
慎知迅速将青骓取来,递给衔云,让她先去。衔云抱着青骓去了,慎知这才道:“他们这般逼迫少主,少主是非要应对不可的,此时我们做什么都不合适,反拖了她的后腿。你且听她一回,不要动作,那宴上还有步使君呢,你又怕什么?”
陵游皱着眉看向天际,心头忧愁浓浓不散,道:“他们一直心有隔阂,有关彤华,他未必全然明白……”
全不明白又如何?哪里还有时间给他,叫他细细询问一回过去的事由?步孚尹坐在宴上,只能从细枝末节,猜测一回事情的真相。
他大约猜到她也许是琵琶弹得不错,但对于她有关琵琶的过去却是一无所知,更何况她心中对此还怄着气,更不会主动与他明言,此刻她稳坐等候,竟是一眼也不瞧他,一句话也不肯对他多言。
他又望向昭元,昭元看见他的目光,心中大约也猜到他一无所知,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休要轻举妄动。
步孚尹当然明白,在不知全貌的时候,按兵不动是最稳妥的做法,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做到安稳地坐在这里却什么也不做。
他再愚蠢,也能察觉到故意抢夺的意味,他心中思索片刻,想他今日那一箭横竖已经得罪了长晔,更无妨接下来多得罪几分,于是便要起身出去。
但他刚刚有了一分动作,便感到自己躯体立时被外力掌控,只能如牵线木偶一般由人摆布,被那股力量无法抗争地按在原处,保留着先前稳坐的姿态。
而彤华同时将面前的杯盏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为自己添上,好从容地圆过他那一个将要起身的动作。
她垂着眼,终于借此动作,微微侧过头来,与他传密道:“不要动作,不要多言,我能解决。”
他被她的衔身咒牵引着,无法反抗地为她斟满甜酿,而后便只能如坐针毡地等候。他心中那种忐忑的不安愈演愈烈,放大了他所有惶惶的情绪,在这度日如年的时间里,让他甚至有些难以忍受。
场中复又升起歌舞,弥补这等候的空白,一片欢欣喜乐的气象。只似乎有仙侍匆匆而来,立在那北穹仙帝身后密语几句。
北穹仙帝面色变换几遭,立刻望向上座的长晔。长晔目光与他对视,神色平稳不变,只目光淡淡。北穹仙帝会意,暗暗上前去,与他低声说了几句。
长晔摆了摆手,北穹仙帝便匆匆退了出去。
但琼音没有退。
即便是北穹仙帝走得那般着急,但琼音不解其意地站起来想要问他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让她安心地留在了此处。
昭元看见了对面的情况,轻轻侧了侧脸,她身后的东和立时领会,暗暗退了出去。
又过不久,衔云终于回来。
随着她的到来,在座所有神仙的目光都被她手上那个木匣所吸引。她捧着它来到彤华面前,屈身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那一把古朴却又精美非常的灵器琵琶。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全然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当初彤华助阵时的景象实在太过鼓动心境,见过的均是难以忘怀,更遑论她手中这把青骓,更是创世神集结灵气所铸的宝物。
雅乐弹不出青骓十全十的妙音,而彤华虽得了青骓,却再也不曾在人前弹曲。此刻她与它同时出现在场上,如何不叫人激动非常呢?
便是琼音,今日得了长晔故意刁难的命令,心中又挂念着离去的父亲,此时此刻,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可称之为兴奋和期待的情绪。
她学琵琶,她是真的喜欢琵琶,她虽然只听说过旁人的相传,但也实在是真的想向这位传言中独一无二的神女请教。从命令上说,她要逼出这一把青骓,要逼彤华与她一较高下,可是从心而论,她是真的为自己可以与她较量而感到高兴和快乐的。
她眼睛放着光,盯着从木匣中取出的那一把琵琶。
彤华爱惜地将琵琶取出,熟练地将它横抱在怀,手臂轻轻一动,袖口便被摆到了一侧,是一个绝对不会妨碍她拨弦的姿势。
纤长的指轻轻地落在弦上,彤华抬眼望向对面的琼音,主动道:“公主请来青骓,恐怕不只是为了看这一眼罢?”
琼音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看着青骓,可心中实在觉得不足。美丽的神女慵懒地抱着一把美丽的琵琶,那姿态实在动人。她忍不住起身走近了,对她行礼道:“琼音心爱琵琶,若能向神女讨教一二,自然不胜感激。”
彤华看着她的神色,从故意中又看出了些诚意。她在想,原来真正的喜爱是这样的,即便有其他的阴谋和故意遮掩,却还是会忍不住从眼中流露出真正的心动和爱重。
那本来就是一种很干净又很认真的情绪,值得被仔细对待。
但怎么偏偏就是今天呢?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说不定她还能再拉上雅乐一起,三个同道好友凑到一处去,放肆地畅弹一番。
她微微垂下眼,将那一闪而过的可惜之色掩在如羽的长睫之下,低声问道:“是讨教,还是比试呢?”
琼音听清楚了,面色微动,露出了一分狼狈。她为自己真正的心意被看穿而感到轻松,却也为自己虚伪的举动被看穿而感到羞耻,这样复杂的情绪来回错杂,竟让她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了。
她有好胜之心,自负琵琶技艺精绝,所以有了这个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有所得便有所失,她想要这份风光,就得担起这个功利好胜的名头。
她担得起,这算什么代价呢?
她太年轻了,那股复杂的情绪都来不及多想,很快就被她抛去了脑后。她笑着回答道:“自然是二者都有所求的。”
她自负于自己的琵琶乐舞,她相信自己绝不会输给任何对手,哪怕面前是一位出身尊贵的神女。
彤华没有抬眼,轻轻地笑了一声,手指微微向前移动了一截,仿佛只是调试弦音一般,随手拨了一串音节。她的动作松散又轻盈,瞧不出的自在与随意,仿佛当真只是随手一拨罢了,甚至算不上开始的前调。
但就这么一个动作,琼音脸色微微变了。
她为了今日,练了这一支乐舞,花了许久的功夫钻研此曲,却总有一个音节转得生涩,即便她将反手的舞蹈动作简化,以便自己可以更加专注,但那里还是十有三错。
她在此处有了心结,每到这里,便要屏气凝神。今日她完成得很好,这里并没有出错,很顺利地弹了过去,没有人发现什么,也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
但是彤华听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音不同于其他的自如洒脱,充斥着她紧张畏惧的情绪,所以才反映出了僵硬的感觉。可是没有谁听出来,可是偏偏是彤华听出来了。
什么讨教,什么比试,她这么随手一弹,流畅自如,琼音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而彤华却笑着抬头,将琵琶向前一推,在半空间稳稳地飘浮向琼音的面前落定。她笑道:“讨教给过了,公主既然想比试,那就试一试罢。”
琼音身体绷紧,父亲并不在她的身后,这让她有些紧张畏瑟,但她却紧紧攥住了袖口,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对,我也没有做错,我也做得很好,我今日就是为了让她输的,我今日就是为了夺走这把青骓琵琶,让她再也做不了这天界的绝世妙音。
她要实至名归地赢回这把青骓,整个天界都会为她撑腰,连帝君也会为她撑腰。她不必怕她什么,她就是要得到青骓。
琼音的心终于落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要去捧来那一把梦寐以求的琵琶。
第248章
断弦 她只是喜欢,她却留不住。
但她没能捧起青骓。
在琼音马上就要碰到青骓的那一瞬之前,彤华突然撤去了托举琵琶的神力,青骓骤然失靠,径自重重坠落在地。那弧度流畅优美的曲颈径自侧裂,琵琶弦受不住这一道撞击,直接重重崩断,只在死亡之前留下一道冰冷的颤音。
琼音惊到退步,不可思议地望向破碎的青骓。可这犹然没完,下一刻,这断裂的琵琶之上骤然生出熊熊火焰,将这绝世的灵器转瞬吞噬得连飞灰都没剩下。
彤华笑着看这一幕,将她错愕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向后倚靠在凭几之上,姿态十分散漫,没有流露出半分对青骓被烧毁的可惜之色。
她漂亮的眉眼浮出张狂又凶狠的厉色,和那一股笑意冰冷地杂糅在一起,只听见她道:“我由来性情不足,不喜欢旁人成日里盯着我的东西不放。公主想拿我的青骓比试,可我偏偏不想让旁人碰呢。”
琼音面色变幻不定,一时被这一幕震惊到未能开口。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长晔望着这一幕的目光冰冷,震慑得她不自觉退后一步,可脚下微动,又因那一眼而停了下来。
……她今天是要来夺走青骓的。
她要将琵琶和彤华这两个名字分开,哪怕青骓没了,她也要将它们分开。
她手指攥紧袖口,利用宽大的袖子掩饰住自己的颤抖,面对彤华道:“原道神女技艺精湛,应当是极爱此道,将琵琶视作心爱之物。青骓这样的宝器,神女竟这般不屑,说烧便烧,岂不辜负青骓,辜负了当年雅乐仙姬将它赠与神女的一片真心吗?”
彤华一眼都没看向那边已经愤然离席的雅乐。她笑着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是真心喜欢青骓,是吗?”
她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目光望着她,道:“你也知道青骓是宝器,难道不知宝器有灵,自可认主,若非它自己认可,即便被旁人得去了,也是拨不响的吗?”
彤华在笑,不止是在笑面前这位被长晔当了枪使的美丽公主的可悲,也是在笑自己的可悲。
她那时候只是一心喜欢琵琶,一心展示着自己不同寻常的优秀,却不懂自己根本没有狂妄的资本。从她在天界那般肆意地展示出自己天赋的那一刻起,她对琵琶的喜爱就注定只能以死亡收场。
她只是喜欢,她却留不住。
而琼音在此时此刻,终于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青骓是认主的,她想要抢,可她又胜不过彤华,那把琵琶即便真的到了她的手里,也只会用安静的哑弦来羞辱她今日的风光。
长晔想要毁彤华的琵琶,哪怕毁一个北穹公主不够,还要再将四方仙帝的公主都毁进去,他也在所不惜。
他就是要看她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何自降身份,和一个献艺乐舞的寻常仙姬较劲,就为了争夺那么一把琵琶。
青骓很珍贵,但它和梦身一样,在不珍爱的人眼中,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罢了。
彤华绝不会因为一块木头纠缠不休。
她松开青骓的那一刻,将红英放出去的那一刻,余光里看到燃起的火焰,就想起了当年那一把被自己扔进神火之中的琴。
只是这一次,她心里的喜爱比之前死得更快了几分。她这些浓浓的喜爱,甚至都不足以支撑她看完焚烧的过程。她转开眼,连余光瞥到,心里都不再动容。
她是比任何人都可以更加决绝放弃的那一个。
彤华伸手执起背,扶着凭几站了起来,对着琼音抬了抬手,身子向她靠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公主既然这般心疼青骓,想来将来得了好琵琶,一定会爱惜的。”
她将杯中的甜酿饮完,随手丢到了一旁,转身便向宴外而去。
她的身后,昭元冷眼看完了这一场闹剧,避也不避地直直逼视长晔,目光将他狠狠剜过,起身连礼也没留一个,立时便离席而去。
云车已在外间等候,昭元与彤华分别乘车归去。只是走在云端之上,还没走出多远,彤华的车却又被中途拦了下来。
雅乐去而复返,要与她说话。
帘帐被打起,雅乐走到近前来,望着面色平淡的彤华,目光深深道:“当年我将青骓赠你,是自认技艺不如,又见你是真心热爱此道。青骓在我手中不过呈现三分,到你手中才焕活如生。我是相信你永远都不会辜负青骓的。”
彤华道:“是我性情不足,叫仙姬错看了。”
雅乐道:“不是你性情不足,但确是我错看了。我不该忘记你是定世洲的神女,执政持权,自然凌驾于一切之上,更遑论一把琵琶而已。”
她取出一叠曲谱,双手奉上,平浮至彤华面前,道:“你先前赠我乐器数把,本该归还,但你实在不是爱惜之人,我也不会将它们再送至你手。但这些曲谱,都是你昔年修好赠我,曲谱我自己会找,便不承你这些好意了。”
她缓缓退后,对彤华深深一礼,道:“琵琶既已断弦,曲谱既已奉还,雅乐不敢再称神女知音,此日一别,莫不敢再行往来。雅乐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