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键的是,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彤华的一点是:她的确不是很想活了。
但她太喜欢彤华了,所以到后来,她连这一点都告诉了彤华。
雪秩还记得,那一天是彤华听见有下面的仙侍议论她与陵游,说将来指不定要成就一桩好事,她听得羞恼,躲了几天,把满头雾水的陵游急得跳脚。雪秩看着小孩子家闹笑话,觉得实在有意思,想着想着就笑出来。
于是彤华非常生气,同时也非常闷闷不乐。生气在于,雪秩明明在她身体里,什么事情都知道,却还是要和不明实情的人一起笑话她;闷闷不乐在于,雪秩偏偏就什么都知道,可是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有的时候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心思,还是会有些难堪,即便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雪秩。
雪秩笑完了,觉得她想得也对,因为她年少的时候,也有自己的秘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要把握分寸,她们虽然亲密,也要注意这一点。
于是她对彤华道:“那我教你一个术法,你用在我身上就好了。”
彤华不明白:“用这个干什么?”
雪秩同她道:“此咒名为衔身,中咒者无论死生,即便是魂飞魄散,只要施咒者催动咒术,中咒者便会有所感应。只要种下了这个咒法,中咒者永生都要听从施咒者的安排,如木偶牵线,身不由己,被人所衔。”
这术法是个禁术,但因为是她所创,所以她非常清楚。她尽数教给了彤华,而后道:“你将它施加在我的身上,命令我不能肆意窥探你的心思,那么即便我的力量强过你许多,也不能违抗你这个命令。”
这话说出来都觉得实在太过强硬。彤华没敢拿她来试,她却一直催促着她。彤华皱着眉问道:“这咒术也太绝对了。若我不是一个好人,拿这个咒术来害你,你不就毫无反抗之力了吗?”
雪秩问道:“那你会害我吗?”
彤华道:“当然不会。”
雪秩道:“这就对了。术法只是术法,没有好坏之分,只是要看施用它的那个人。你的心里不会想着要伤害我,这个力量就会胜过术法也许会伤害我的力量。”
她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的母亲禁用此术,是因为这世上的心啊,并不全是坚定强大,也许会被其他的因素诱惑着走上歧途。她禁不了那样的心,只能禁这一种术。暄暄,这是你需要修炼的课题,拥有强大的力量并没有错,但你的心要可以驾驭住它,永远不被外力所侵,调转方向。”
雪秩创造了衔身咒,初心是为了留住一个人,但她始终没有用过一次。衔身咒第一次成功,是彤华施加在了她的身上。她引导着彤华用出衔身咒,感受到自己被衔身咒限制,而彤华却并没有限制住她,她依旧自由自在。
她告诉她道:“但你要记得,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非常喜欢、非常想要留下的人,一定不要用衔身咒来困住他。”
彤华问道:“为什么?”
雪秩道:“因为拿自己的喜欢去强加在他人的意志之上,实在太低劣,也太让人看轻了。”
她笑着对她道:“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也请你不要用衔身咒来禁锢住我,暄暄。”
她将自己的血泪教训告诉彤华,但彤华那时还没有遇到非常喜欢、非常想要留下的人,所以只是懵懂记下了,却并不感受得到其中的意思。等她隐约明白的时候,已经是掉进离虚境的时候了。
衔身咒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连雪秩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原来那个用无数的仰慕、喜爱、感动倾注都难以留住的人,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咒印就可以做到。
世间的事荒唐得令人发笑。
爱意是这样伤人的东西。
但彤华很轻易地就给出去了。在离虚境里,步孚尹利用自己的力量运行、帮助彤华神力流转修炼的时候,彤华曾经用亲密不已的恋人姿态靠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完成了一次结印。
那个印记太轻了,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咒印的生成、术法的运转,就已经完成了与她最为亲密的相连。
分别的时候,只要他心软一次,只要他肯开口说一句“别走”,彤华就永远无法离开离虚境。
但他没有。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一次想要挽留她的心意,她离开以后,他也没有一次怀念她的意思。所以在漫长的那几年里,彤华一边痛恨他的绝情,也一边对他死心。
她在这样复杂的心思里又遇见了恂奇,此时还夹杂着大荒的复杂因素。她一边想要放,一边想要留,听说他杀去上天庭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天界。
她心中舍不得,怕再一次失去,又恨他如此怨她,半分不肯示弱。她在大荒杀了连抒的时候,本是想着斩草除根,往天庭去的时候,又想着救他性命,见长晔的时候,还要想着陵游与他事后看待她的态度。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一切?她唯一的倚仗是定世洲,定世洲的主人是她的母亲,可她的母亲也放弃了她,她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想等着看她的结果。如果她活着回来,那就是她可用的兵刃,如果她死在天庭,那就是她换取好处的筹码……连她的母亲也不会管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她虽然有一枚魂珠,但这是没有用的。长晔的爱情令他疯狂,但那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的一个陪衬。他如果真的是爱情至上主义者,霜序就不会死在刑台之上。文宜即便来了也没有用,爱情只是他鲜花着锦时更加美丽的一个陪衬,但并不是他优先选择的东西。
她利用了自己的妹妹,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筹码。她是真正的孤身一人,能拿命交换的,只有性命。
彤华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做过不止一件不肯让人知道的事,她清楚自己已经变了,只是她在装作不变,不肯让身边的人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但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而现在就是那一天。她有些通体发凉地问雪秩道:“阿秩,我可以利用你的存在,来欺骗天帝吗?”
雪秩那时候,已经不再是彤华亲密无间的同伴了。她是被衔身咒限制的魂魄一缕,她已有了太多不足以探知外界和彤华心意的时候,她知道在那些时间里,彤华已经有了她自己的思想。
她已经不是一个遇到什么事,都需要听她建议去做的小孩子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并且主动开口向她提问——我想要利用你,你答不答应呢?
其实有衔身咒在,她可以不用问的。
但是她已经这样问了,雪秩都仿佛看到她被逼到死路上的绝望和胆怯了,她又怎么拒绝她呢?
于是她回答道:“可以的。”
只要故布疑阵,让长晔认为,彤华不是彤华,而是或许在当年沉睡下去的雪秩,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了。
但这样做是有问题的。
彤华一旦不是彤华,一旦让她成为了雪秩,那么彤华就只是雪秩沉睡所用的容器,她存在的意义就会被彻底抹杀。他们也许会要雪秩死,也许会要雪秩生,但那都是对雪秩而言。
彤华将不复存在。
雪秩想:真的值得吗?抹杀掉自己,换一个心上人吗?
她感情最炽烈的时候,也没对他做到这个份儿上。原来他没有说错过,原来这世上的感情居然真的是炙热赤忱,原来她是真的毫不足够。
她向彤华再一次确认:“你可以这样做,但自此之后,你要永远这样演下去。你可以做到吗?”
彤华非常坚定地对她道:“我可以。”
但是我不可以,暄暄。
雪秩有些遗憾地看着自己这个疼爱的孩子,想,但我不可以让你永远都作为雪秩活着。
她已经死过四次了。前三次,她不甘身死,奋力复生,要为自己的枉死讨一个公道,她要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让她的心上人、让杀她的凶手好好地看一看,她要他惊,要他怒,要他怯,要他的脸色为了自己而变化无常。
直到最后一次,她看着杀了她三次的心上人,想,原来你也没什么意思啊,符舜。
她的喜爱并不是全心全意,所以当七情断绝,看他也就不过如此。
当她不再执著于情爱,她就可以看遍这天地人间。高逸君可以胜过千山万水,原来也只是她从前眼界短浅的粗见。他并不特别,特别的是这个世界,是她的目光所及。
当她爱上这个世界,当世界也都在她眼中,她便始觉此生足够,便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甘愿将性命献给这浩瀚尘世。
她并不再执拗,如果平襄没有唤她回来,她一点也不想重新活过来,正如在此时,她确信彤华即便改变,依旧是她会疼爱喜欢的小女孩,她还是想要她好好地长大,直到走出定世洲这一个美丽的困境,看到三千世界的无垠广袤。
长晔问彤华道:“我可以放过此事,但我要对殿外诸天仙神做个交代,你有什么想法呢?”
他笑着,心思却蔫坏:“你要知道,这样的重罪,我即便是给他一道九天玄雷,也是不足过的。”
彤华在心里问她道:“可以吗?阿秩。”
雪秩在她耳边轻声道:“可以。”
今日之内,什么都可以。她当然会护着她,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她那样相信她,即便是在离虚境,她也能保住她的命,所以今日也一样。
彤华走上刑台的时候,雪秩默不作声,凝聚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打算冲出她的躯体。她不曾有向生之心,所以此刻向死不过宛如归去,毫无恐惧畏瑟之意。
但就在那一刻,她听见彤华对她道:“阿秩,再见。”
她感到彤华忽而转过身直面天雷,体内衔身咒立时发作,将她雪秩独有的神力灵息尽数抽归所有,而后将顷刻间脆弱不堪的她推出了体内。
天雷落下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彤华锐利的眉眼。她有一双和神主平襄一样目光的眼睛,也有一双、和始主雪秩一样目光的眼睛。
第五次了。
天雷击穿了那一枚小小的魂珠,将她最后未曾成形的思绪也一同抹杀在世界之中。
彤华亲眼看见她的破碎,她心软放过了她,成就了她,最后也如此突兀地被她抹杀。她原本没有想要杀雪秩的,雪秩是定世洲里对她那样好的人,可她偏偏是雪秩。
从彤华知道她是雪秩的第一刻开始,她就在畏惧雪秩。平襄对定世洲从前荣光的热衷已经到了一种可称之为病态的地步,有很多次,彤华都可以看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里带着那种诡异的光芒。
她并不是在期待自己,她是在期待过去的定世洲,期待那一天的回归。
至于她?只是一个收拢权力的工具,是一个承载过去的容器。等到时机合适,自然就会被摒弃到一旁。
可彤华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偶然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她有一个亲密的伙伴,来不及相见就无辜惨死。她从不贪心,从来听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
这世界对她也并不公平,她的母亲对她说,因为你本不该这样听话,这样不贪的。
彤华,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要,所以你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所坐的神主位了吗?这才是你应该想要追求的东西。
当你有了一切,你才不会失去,才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阿秩,我当然可以永远演下去,永远都做雪秩也没关系。
他们不会害怕彤华,但他们都会害怕雪秩。只要他们一天分不清楚,我就一天处于高地。当我拥有一切,我就不会失去。
彤华冷眼看着那道天雷,它穿透了自己,但自己没有死在这里。长晔也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这样虚弱,他一定可以探查到自己的神息。
瞧,连天帝长晔也发现不了。雪秩的禁术与秘密,雪秩的力量与神息,所有一切尽归于她,连他也要被她玩弄在股掌了。
她终于不用忍受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戏谑目光,仿佛看着她,就只是看着一个可以肆意捉弄又贱如草芥的苍生刍狗。
她心里觉得痛快,但同时也有痛苦,这两种感觉交错经过她破裂的伤口,激得她心绪滚烫。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要去找那个将她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
于是她来到了恂奇面前。
他穿着月白的衣裳,站在清朗的阳光底下,干净得纤尘不染,所以她就故意要冲进他的怀里,将自己的污血抹她一身。
这就是最初的原因。
她要得到他,却没能得到他,就是因为他,她失去了章苑,又陷身在权利争锋的沼泽,她手染鲜血,屠戮大荒,她把妹妹推出去当诱饵,还亲手杀死了雪秩。
都是因为他。
她就是为了得到他,才失去了这么多,不过没关系,她会走到最后的,等她拥有了一切,那么这失去的所有,终归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的手中。
到了那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今日并不算亏。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这样看着他,他终于被血染红,那张冷漠的脸终于碎裂,他的眼神终于为了自己而动,但她要推开他去试探,于是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死去,他要来救自己。
她感到自己的本灵在飞快凋落。那一枝浮在枝头拢于月华的照古兰,此刻在她的摧残之下落入泥潭,变得一身肮脏。那些在心里喊着“我错了”的声音在迅速消亡,那些残忍的恶意在她心头滋生不停,取而代之的桀桀笑声在说,我没有错,是他们逼我如此,我并没有错。
那笑声在说,不要怪自己呀,彤华,要怪他们对你这样不好。
她彻底昏迷过去的那一刻,那笑声掣出刀锋,彻底杀死了过去所有。
第230章
约定 同行到最后一日
彤华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正亮,柔和的日光从帘帐间透进来,蕴得一室温暖熨帖。她撑起身子坐起来,想要唤人,侧目便看见那边窗台之上,多了一个白瓷花瓶,里头孤零零插了一只优夜玉昙,正是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