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刑台一开,九天玄雷罚过的神仙屈指可数,雷刑之下得以保全生还的更是寥寥,大多是魂飞魄散,再难复生。众仙官一听闻要以九天玄雷严惩,纷纷觉得痛快。
唯有风无痕因不知结果未曾离去,听到此言时微微皱了皱眉。
长晔与彤华走出凌霄殿,亲口放下话来,道无论生死,只消受过天雷,这件事就此作罢。
这话听在耳中,实在是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听得前来的那位小少君墨羽十分不满,不过是因一贯的忠诚才对长晔隐忍下来。只是那天雷之下难有活口,如此一想,既要那罪臣魂飞魄散,倒已算是足够。
毕竟定世洲的位置放在那里,而恂奇如今已被记在了定世洲。若是惩处太过,未免太不将定世洲放在眼中,将来只怕还要生事。
仙官们原本想要一同往刑台去观刑,谁料却被仙卫拦阻,茫茫然地看着长晔和彤华并肩而去,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风无痕立刻追上长晔正色道:“她是定世洲神女,不能在上天庭受刑。”
长晔道:“我已当众说过,此刑之后,恂奇只作无罪,此事放下不提。”
风无痕坚决道:“那也不行。”
彤华见他不肯退让,与他一礼,微笑道:“如帝君所言,此事以此一了百了,恂奇既已认我为主,我无妨替他了却这桩旧债。将军今日多次相护,彤华记住了,心中感激不尽。”
这个结果是她和长晔已经商讨好的结果,他们之间的交易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恂奇的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了断。雷刑是她主动提出,她有办法应对,也足够圆天界的脸面,即便回去了,还能让她那位母亲找个借口向长晔讨些好处回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与长晔一同往刑台而去,肩背笔直,头颅高昂,没有半分难堪或是畏惧之色,步履坚定不已。天官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九天玄雷,劈的不是那天岁余孽,竟是定世洲中枢的少君!
神明受刑,自然没有旁人在旁观看的道理。长晔停在刑台之下,看见彤华有些苍白的脸色,给了彤华最后一次机会:“九天玄雷之伤非同小可,你此刻后悔,将魂珠给我,也是可以。”
彤华没有答应:“我不向帝君证明一二,帝君如何愿意给我想要的呢?”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在踏入凌霄殿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在将连抒的魂珠交出去之前,她突然后悔了。
她手上的命债的确已经不差这一件了,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当着陵游和恂奇的面,断送连抒的性命。
她原本是真的打算拿连抒换恂奇的,但是在暴露了自己所想之后,她突然想到,既然长晔已经知道得更多了,那么她为什么不能要更多呢?
这样一位掌控天界又能压制地界的帝君,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她的助力呢?她分明已经借他的力量,完成了一件事啊?
让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让他此后站在自己的一边,难道不好吗?
彤华扭头往刑台那边走去,随同她一起前来的使官尔娘一直跟在身边,附耳低声道:“少主且再等等,扬灵回去需要时间,文宜主还没有到上天庭。”
她点了点头,足下微微放缓,又道:“风无痕今日站在我这一边,行刑之后,若他不来,你务必拖住了他,让他送我返回定世洲。”
她和风无痕哪里有什么交情?真若说到交情,也不过是先祖们从前的那一点交情。他阻拦长晔行刑,应当更是为了想要避免事态扩大,防止她真出了什么事,定世洲再以此为借口生事。毕竟定世洲一向事务独立,哪怕是天帝也无权插手,更遑论这般重刑惩罚一位少君。
但他没有想到,她和长晔都是愿意豁出去疯一回的性子。长晔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他愿意冒这个风险,看看她的分量到底足不足够。
彤华忖度着时间走上刑台。那云端之上的刑台距离遥远,她独自笔直地站在上面望向天际,面色平淡,但眉眼秾丽,一身红衣明艳张扬得要命。
云海翻滚,怒意滔天,那一道闪电白光落下的时候,她在心里道:“雪秩,再见。”
玄雷轰然一声砸向刑台。
她骤然回身,背对长晔,直面那落下的玄雷,她心口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小珠在那一瞬间忽然浮现,在闪电惊雷的亮光下微不可见,但却精准地拦在那道天雷与彤华之间。
天雷狠狠击穿那一枚小珠,那小珠倏然便湮没在雷光之下,可天雷的伤害却几乎全被这小珠卸去。然而它并没能完全将天雷与彤华相隔开来,依旧有溢出的雷电,直直击穿彤华的身躯。
长晔目光微眯,心中虽已有了准备,却还是有些惊讶。他看着彤华被天雷击穿之后跌落在地,却分明只是受伤,而没有魂飞魄散。
正想上前时,他忽而听到耳边有一个女子的清泠声音,焦急地高喊:“姐姐——”
他回过头去,文宜正飞身而来,直直奔向刑台。
“霜序……”
长晔口中喃喃,面前的这一幕又和多年之前的那一幕重合,仿佛又是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刑台。他立即飞身跃上刑台,却见她扶着彤华,哭着去捧她沾了鲜血的脸颊:“姐姐,姐姐……”
不是霜序。
他开始后悔自己这个冲动的行为,彤华却坐在地上,从文宜怀中抬起一双黑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长晔问道:“帝君,如此,可足够吗?”
我有抵御天雷的力量,我有二代神加身的眷顾,我身边还有一个妹妹,会实现你梦寐以求的、让心上人复生的夙愿。
如此,可足够了吗?
“够了。”
长晔的目光落下,看见这满腹算计的神女彤华,又看这哭得梨花落雨、恨恨地望他的文宜,近乎于咬牙切齿地同她道:“如我所言,此日之后,再也不论此事。”
彤华终于笑了。
守在外面的风无痕,听到雷刑结束,进来时见她活着,心中诧异万分,当即越过长晔,将彤华带了起来,送她返回定世洲。
长晔回过头去,看到文宜追随而去的背影,眼神里如乌云翻滚,仿佛下一刻便要大雨倾盆。
彤华返回定世洲的路上,伤口不断地向外涌出鲜血,天雷造成的伤势一时无法愈合,她感到意识已经不大清晰,只剩下最后一分清明。
文宜在旁边喊她,要她再坚持一下。她感受到风无痕驭云的急迫,还在努力地抑制着她神力的流失。
她想起雪秩从前对她说过的——“风师弟啊,他生来就是战神,可他又最不喜欢战争和争斗。偏偏这世间的利益不休,战争就不休,所以他永远都不快乐。”
“我和霜序死掉的时候,他慌得哭都不会了,他是最心善的一位天神。你多带着小游去他面前刷刷脸熟,将来若是遇到难事,在天界走不通门路,求他是准没错的。”
“他会帮你的。”
阿秩,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是最心善的一位天神,今日乱局,果然是他来帮我的。
他们所乘之云终于落定在定世洲,平襄身边的仙官清晰地看到是谁送了彤华回来,另有仙侍去内廷速请医官。但彤华此刻一点也不想应对他们,她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推开风无痕与文宜,径自闯进明台殿,失力时正落进恂奇的怀中。
恂奇接住她,也接住了一手鲜血,这才看到她红衣早就被血染透。一旁的陵游看到了这一幕,片刻也未停留,扭头就出去找慎知来。
彤华看着恂奇的这张冰冷的脸,他和离虚境里的步孚尹果真是不一样的。她心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她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她如果要做个软弱避世的神女,就该永远缩头不出,任身边人如何哭号哀求,她也可以冷下心肠充耳不闻。但这条路被平襄阻断了,她不想让她躲在后面,她想要她持刀上前。
而她如果要狠心,就该一直狠心,就该让他死在大荒,死在长晔的手上,而不是费心费力,又将他救回来。
这世上许多事情都难两全,放在她面前时,爱情却独占一头。可是她的爱情又是什么坚固而分量沉重的东西吗?那是连她自己,在关键时候都愿意舍弃的东西啊。
这样简单的选择题,她怎么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蒙蔽了双眼,做出了这样错误的决定呢?
彤华将连抒那一枚染血的魂珠塞到他的手中,同他道:“长晔已经放过此事,你可以走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看见她一身的伤,掌心神力涌动,想要帮她一回,可他却感觉自己体内的那一道衔身咒再一次被她发动。她疏离地将他拒绝,执意要与他划清界线。
“我这一条命,今日就算还给你了。”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已为之付出代价,这回也是生死自负。
但是恂奇,我诚然屠戮了你的大荒,是你绝不可能放过的凶手,但此日之后,我亦有所失,是拜你所赐,那也是我绝不愿意失去的。
此后既然成仇,再相对时,你我便各凭本事罢。
第229章
杀身 彻底杀死了过去所有。
彤华极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奇异的经历。那时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缓慢地抽离躯体,她觉得轻飘飘的十分有趣,顺着那股力量浮起来,可是在马上彻底离开身体的时候,她又有点不受控的害怕,于是使劲想要拉住自己的身体。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以后,那股抽离她的力量骤然松开。彤华回到了自己温暖的躯体,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声笑着同她道:“小姑娘,力气还挺大,不逗你玩儿了。”
彤华第一次听到这个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声音,而旁边侍候的仙侍仿佛全然未觉。她有些好奇地在脑海中回应她道:“你是谁呀?”
那个声音同她道:“我是雪秩,我在你的身体里。”
彤华有些惊讶,雪秩又道:“别出声!别让别人知道!”
彤华答应她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我身体里的。”
雪秩谨慎地强调道:“不仅不能告诉别人我在你的身体里,还不能告诉别人你知道我在你的身体里。和我有关的一切,你都不能和别人说,知道吗?”
彤华那时不大明白:“为什么呢?”
雪秩心中暗叹:还能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你,我本来是要杀掉你,抢了你的身体,再给自己用的罢?
她做始主的时候,七情缺了大半,行事太过强硬,难免触碰到了天地二界的利益。薄恒倒还算对她尊敬,但长晔那个混账实在是不像话,居然想办法暗暗设计害死了她。
她也来不及做什么,死了就死了,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忽然觉得自己被强行聚在了一起。她意识一回来,就看见她的好女儿献祭了自己的灵囊,将她拉了回来。
再一回头,好嘛,这就是双生子之间的羁绊吗?她回来了,她的好妹妹霜序也回来了。彤华与文宜也是双生,正好一人接受一个。
但是不同的是,她是被平襄献祭召唤回来的,霜序应当是机缘巧合,连带着被拉了回来,所以意识并没有复苏,只是寂静地沉睡在文宜的身体里面。
雪秩活着的时候,情感太弱,没怎么仔细看过自己的孩子,此刻才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平襄。她实在一看就是自己的孩子,执著太多,又不肯示弱,所以即便做这样的事,也要将她拉回来。
但她只要一想,就知道平襄设法让她回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趁着神力流转的时候,在文宜身上加封了一道禁制,避免霜序真的在她体内复苏,自己又暗暗藏在了彤华的身体深处,没有让平襄立时感觉到她清明的气息。
平襄果真觉得她是在彤华体内沉睡不醒,却也没有着急唤醒她。雪秩冷眼瞧了许久,发现平襄行事实在太过决绝,因为连她自己的亲妹妹含真,也是被她暗暗处置了的。
雪秩执掌定世洲果决,是因为七情断绝,平襄如此心狠,却全是本性如此。这样的一个神主,诚然对定世洲的稳固有些好处,但是对这几个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她继承了她作为神主的一切,却并不是一个会招她喜欢的乖女儿,甚至在许多时候,雪秩都会想,也许提前处置了平襄才好,这样才能免得她将来真的做出什么恶事来。
雪秩曾被人当面说过,她的所有喜欢都不过是叶公好龙,任嘴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内里虚假的本质。在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雪秩再一次想到了这一句话,不禁自嘲地暗笑了一番。
那就不要如此罢。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谁都有缺点,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冷漠和好权将平襄无知无觉地教养成了这番模样,那她也无妨再给她一个机会。
还是不杀了,留着她,想些法子预防就是。雪秩琢磨着,想先借彤华身躯一用,之后再设法将身体还她。谁知才拉了一把,便见彤华求生的意志如此倔强,她便又心软了。
她从前有个很喜欢的神君,甚至动过效仿凡人承继习俗、与神君也成就婚约、叩拜天地的心思,她想着若是能与他一生一世,有个可爱非常的孩子,实在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可惜她到最后也没等到神君点头。等她做了始主的时候,又没了这些寻常情愫,说是有了平襄和含真两个孩子,实际上只是她用神力和灵脉捏出的两个灵体,只不过是起一个帮她处理定世洲事务的作用。
所以在此刻看到彤华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之前不曾拥有过的那种母爱,好像在这个时候突然诞生了。
眼缘眼缘,缘分这东西实在太过奇妙。她意外和彤华连接在了一起,仔细一瞧,正巧又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她决定要好好养一养这个孩子。最起码,不要让她真的被平襄养成青出于蓝的那种冷漠与性狠。
彤华渐大些开始读书,知道雪秩原来是建立了定世洲的始主,惊讶之下不大敢叫她的名字了。她笑嘻嘻地同她道:“你难道要叫我祖母吗?那就把我叫老了!咱们两个不是好朋友吗?我们不讲究那个,你还叫我阿秩,我还叫你暄暄,多好呀,全世界只有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平襄在昭元已经有所成就的时候,选择再诞育两个孩子,不可能是随意起兴。雪秩大约能看透平襄的心思,也知道她将来必然要促成三子争权,所以她暗中告诉了彤华许多从前的秘密,希望她能知道神魔之间的微妙联系,还让她毫无妨碍地利用自己和这些秘密,对可信的人故布疑阵,让他们对她另眼别待,以期将来能够成为她的一道人脉助力。
但除了这些以外,她优先要教会彤华的,是她当年闲得无事,研究出来的许多秘法。虽然有些被禁了,但她依旧教给了彤华,并且不忘提醒她使用之道。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她第一优先是要保住彤华的性命,可千万别像她当初那样,轻易就死在了旁人手上。
说来可笑,她这一生,算上作为始主死在长晔手上的那一回,居然已经死了四次了。
四次啊!她可是一位二代神!是当年在二代神里横着行走,连创世诸神都会笑着容忍她的雪秩神女!她居然死了四次!
说出去多丢人呀!
她不让彤华与人说的原因也有这个,死去活来,死去又活来,她都怕旁人听着要笑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