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手指微点,有小股神力荡了出去,其后便见衔云快步跑进来,欣喜道:“少主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寻了个软枕给彤华腰后垫着:“腰腹的伤口一直都没好呢,别这么坐着。”
彤华抬了抬下巴,问道:“那花儿怎么放这儿来了?”
那是在明台殿看的,如今她已经躺在了夙夕殿,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衔云回头看了一眼,看她神色淡淡的,瞧不出是个什么心情,便道:“陵游拿来的,说好不容易开了,你都没怎么瞧,就放这儿了。”
彤华的目光收回来,身子往下缩了一些,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问她道:“内廷那边是什么反应?”
衔云见她居然没接上面那句话,心绪微收,仔细道:“那日文宜主听说您去了天界,知道内廷没有动作,担心不已,便去接您。回来的时候,尊主知道是天界那位大将军一起送您回来的,便前来见了一回。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尊主便让曦月仙君来接您去遗灵窟养伤,没有多言其他。”
彤华没什么意外之色,看她一眼,让她继续。
衔云微顿,又道:“后来天帝又派人来了一趟,送了一匣药用的灵珠过来,尊主都让拿过来了,让医官署看着配药。”
定世洲从来不缺什么好物,药用灵珠自然也是寻常,长晔不会不知道。彤华受罚,名义上是为自己的臣子受过,但长晔不可能毫无表示,起码要面子上过得去。世间水域辽阔,海底善养珠,长晔给的正是龙族那边育出的绝佳良珠。
龙族与凤族在天界灵族中居长,又是他左膀右臂,而龙族先祖又与希灵神关系特殊,长晔别的不送,特地寻了龙族宝珠而来,正是为了从中调和,想要维系各方关系,也表达他先前所言——此事既往不咎。
彤华问道:“都用完了?”
衔云不解道:“还有大半,都在咱们这儿放着呢,只等每日磨粉入药才用。”
彤华吩咐道:“不用了。随便怎么处置了,我不用这个入药。”
她还以为平襄能借此做些什么,却原来,一盒珠子,就能让她当作凡事都没发生过。
正说着,门外又是一阵响动。方才拾雨感到她唤人,便立刻去找了陵游,此刻正是他急匆匆过来看她。
他就听见后半句,还没听明白:“怎么就不用药了?”
衔云起身退到一旁,换陵游来坐到榻边,彤华无语地瞧了他一眼,道:“我说我不用长晔的东西,你听成什么了?”
她直呼长晔大名,陵游微微顿了一下,不过倒也没说什么,顺着她道:“行,那东西咱们本来也不缺,不用就不用,我也讨厌他的东西。”
实际上,那东西用与不用都是无妨,给彤华入药不过是为了表达定世洲应许了长晔的意思,陵游心里也不痛快。
但他又靠近她轻快地笑了笑,低声道:“五太子知道你受伤,私下过来看望时塞给我不少好东西,咱们用他的。”
玄洌比他们两个年长太多,因为常来和平襄对弈,所以与他们见得也多,彤华时而也称兄长。他给彤华送来的全是好东西,半分也不比长晔那边的差,比所谓的面子功夫实在多了。
两个人笑了一阵,还没说两句话,便听外头有仙官入内,却是平襄那边来的。他们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听见那仙官道:“尊主听说彤华主醒了,命我前来问候,另外叮嘱彤华主好生歇息,不必去那边回话了。”
陵游立刻沉下了眉心,倒是彤华面不改色道:“辛苦仙官来一趟,请替我多谢尊主关怀。”
那仙官应声而去,彤华推了推陵游道:“不开心什么?不用去回话了,不好吗?”
若是从前,她便是受伤还没好,也要去那边回话,说明白那日去了上天庭都做了什么的。即便那日分明是平襄下令,不许内廷支持彤华,留她一个人去应对天庭。
陵游望着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同她道:“去过了,他去的。”
彤华微微一顿,抬眼瞧他,问道:“令牌都被我毁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是让他走了吗?”
陵游道:“你那天伤得太重了,慎知处理不了,我便去找曦月姑姑。她原本也有些没底,打算先带你去遗灵窟的,但是来了以后看,你们两个一起晕在殿里。”
他对上她微微讶异的神色,道:“你神力乱得很,元灵震颤得厉害,是他拿自己的神力修为强硬压制住的。”
天雷之下难有万全,她们只知道她是活着回来了,却不知她是什么情况。皮外伤也是活着,剩一口气也是活着,她一回来就进了明台殿结界,在没见到以前,活着与活着也不一样。
那日,是她开口说了恂奇可以离开,所以那道结界才没有继续生效,他们才得以进去施救的。
但事实是,这句令是为了放恂奇离去,但恂奇却并没有离去。
彤华没有接话,陵游试探着问道:“他还在明台殿呢,一直问你的情况,要不……我叫他来见你一回?”
“不必了。”
她感觉伤口有些疼了,干脆向下躺平,示意了下窗台上的玉昙,同他道:“我都醒了,还能有什么大事?你把花送回去罢。”
她有些不喜地错开了目光道:“夜里开的花,这么断了根放在日头底下,就没意思了。”
彤华眨了眨眼睛,将陵游欲言又止的话堵了回去:“我伤口疼,再睡一会儿,你还要留在这儿吗?”
陵游无法,只得道:“行,那我回头来看你。”
他耍了个心眼,在原地磨了一会儿,见她闭着眼睛看不见,便没有带上那株玉昙,打算着让它多放一日是一日。但未过多久,到了晚间月升的时候,那玉昙便连花带瓶地送回了明台殿。
还是送回给侍花的仙侍的,就一句吩咐,说这花已经断根,能养便养,不能养便处置了。
接手的正是那个已经相熟的仙侍赤芜,她茫茫然将花接回来,看着这花的确是有些失了颜色了,便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声,入殿来询问道:“这花儿再不好好养就真的要死了,咱们怎么办呢?”
她往左边看陵游,陵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向对面挑眉,她又往右边看,右边的恂奇垂眼看着这花儿没说话。
赤芜有些无奈,又将花抱走:“算了,我自己看着办罢。”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断了根的花,又不再受主人的爱护,终究是要死的。
她养过太多花了,许多人喜欢看花盛开,却又不喜欢看花凋落。所以生前如何受人追捧的花,到死的时候,终究也大多都是孤零零的。
陵游看着赤芜出去,问他道:“你拿神血喂养了那么久,就这么退回来,便不管了?”
恂奇淡淡道:“她不喜欢,再送去也没用。你拿去的时候,没有想过她会不喜欢吗?”
陵游啧声道:“行,都怪我。”
他再多费这个心在他们之间周旋,他就不做狮子了,转行做狗。
他有些无语,口干舌燥,见恂奇在对面不紧不慢地斟茶,便伸手捞了一杯过来,才喝了一口就皱着脸放下杯子:“什么茶?这么苦。我给你拿了那么多茶,怎么偏偏喝这种?”
恂奇看他动作,自己面不改色将茶饮入口中,甚至还能咂摸一回后味,看得陵游啧啧称奇。
他不紧不慢地同他道:“因为苦,所以才喝的,这种味道才能记得住。”
陵游抬眼,看见他微微垂首,茶水蒸腾起的热气宛如远山雾岚,全都氤氲在他眉眼,将他整个人的脸色都遮掩得看不清楚。
他又低下头,看见那一杯虽然清透却实在苦得人五味杂陈的茶水,手指微微点了点,而后拿起来咽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这一套动作真是爽快极了,正打算对他哥放下豪言,便见对面的人白了他一眼:“喝不动给我放下,回去玩儿罢。”
陵游非常悲愤地离开了明台殿。
他到底如今在定世洲的地界上,不好与恂奇走得过分相近,自然也就不能时时过去。但璇玑宫里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的眼睛,连着几日两边都没有半点联系。
他心里又不自觉地琢磨起办法,但变故比他想得要快。彤华醒后,伤势恢复得速度便加快了许多,没两日便彻底痊愈。她没有真那么听话地回避此事,还是特地整装要往平襄那边去见上一面。
但她迈出殿门以后,却没有急着过去,而是转头去了明台殿。
恂奇感应到了她的到来,彤华进去时,便见他正站在那巨大的天台之前等她。她没有靠近他,只是遥遥问道:“我已说过,长晔不会再追究你任何,还不走吗?”
他望向她的姿态自然而坦荡:“你也说过,愿意留我,对吗?”
彤华眼尾微扬,看见他右手落下来,正好拂过腰侧一枚崭新的令牌。他对她道:“虽然你我最终所向各异,但此刻尚算可以同途而行。我愿承诺,与你同行到最后一日,到那时,我们的结局,再由你来定,如何呢?”
第231章
使君 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彤华此番去面见平襄,面色十分恭谨,不仅毫无对当初内廷对她置之不理的怨怼,还满口感恩,深谢关怀。平襄当真只作无事发生,含笑与她相谈几句,这才问道:“我听闻你醒来之后不曾见过他,可想好要如何安排了吗?”
彤华淡淡道:“自打将他收下,风波不断,我打算及时止损,让他离去了。”
方才见恂奇,虽然他那般去说,但她没有应允,打算回头便命人将他赶出去。
平襄捉出她言辞中的关键词,轻轻笑了笑,重复道:“及时止损?”
彤华应得十分肯定:“是。”
平襄抚掌道:“有一桩事,我已命内廷去草拟旨令了,因与你有些关系,便没有声张,想先告诉你知道才好。”
彤华颔首道:“尊主请讲。”
平襄琢磨道:“你按例本应当有两位使君,陵游是你选的,虽然年轻了些,但身份贵重,倒也无妨。另一个我想了许久,本打算提了你身边的尔娘,但她跟你惯了,我想你离了她应当也不便利。”
其实哪有什么惯不惯、便利不便利,还不都是她一人说了算。彤华心中暗哂,面上却十分听话道:“尔娘行事一贯得用稳重,使君之位也当得,还可扶助陵游一把。尊主若要提用她,我自然全听尊主安排。”
平襄瞧着她这般姿态,便道:“使官是为神主办事,自然不会让你不适。先前你睡着的时候,我命仙官去明台殿传了他来,细瞧一番,倒也不错。我便想着,既然你喜欢他,倒无妨将他留在你宫里,做个使君。”
彤华下意识皱起了眉。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句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爱慕,平襄不是会拿这意思来说她的人,无非是觉得她先前为他的所为过界太多。
她张口便拒绝道:“他一身反骨,厌恨天界,留在定世洲,万一将来对我们不利,反倒伤及自身,不如丢出去自生自灭。横竖天帝禁令已彻,他是生是死只看他的能耐,又与我们何干?”
平襄眼中趣味渐深,瞧了彤华半天才道:“与我们何干?他出了这样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还需要我亲口同你讲一遍吗?”
她分明低沉下来的语气,让彤华不由得抬眼望向她:“尊主何意?”
平襄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道:“战前你拒绝出兵,劝我说,定世洲平衡三界,不该参与此战,但我并没有听,你想过原因吗?天界全倾而出,总是要有伤亡的,我们动起手来,也就不显眼了,对吗?”
彤华心下发凉,感到平襄停在了自己身边,手掌轻而缓地在她肩上落下来,微微用了些力,倾身与她低声道:“你能想到借天帝之手,我很欣慰,但行动还是有些仓促了。如今这般风平浪静,自然是特别清扫过痕迹,才能让你高枕无忧的。”
彤华立时便要起身,平襄却按住了她,继续道:“别慌。天界相关之人,以及我们派去处理的仙卫,我都已经清理干净了。眼下我这边,就只有我知道了。”
她笑着问道:“彤华,你如今长大了,身边的人,我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未经你同意便贸然处置。你可以向我保证,你身边也是干干净净的吗?”
彤华听见自己冷滞的声音回答她道:“可以,尊主放心。”
平襄满意地回身落座,道:“既如此,便如此办罢。狮子难免伤人,还是关起来的好。”
在定世洲内,上下一心,自然口风严紧,不会有谁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想要隐瞒的事,自然可以保证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即便他真的知道了,身在牢笼之内,自然也可以立即处理掉。
平襄永远都是这样,什么好处都想要,什么利益都想讨。她看中了恂奇,知道他心中对长晔的恨意不改,有心将他留下,做一把锋利的尖刀,但又要禁锢住他,免得他反伤定世洲。
世上没有这样好的两全事,但他们能力不够,便只能由得她予取予求。
平襄又道:“还有一事。天岁神族的体质特殊,修为太过强大,虽然天帝已经放过,但之后未必不会挂心。为免以后祸患,还是提前准备的好。”
彤华有些麻木道:“我稍后会去寻嘉月仙君,请她施加禁制管控。”
平襄笑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已经命人去处理过了。他脊骨被削,以后还能修炼,不过是速度上与寻常神仙无异了,如此便足够了。”
说着要经过她这位神主,要先与她说,但事实上如何安排,不是也早就提前决定好了吗?彤华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面色不变道:“尊主费心了。”
她回到璇玑宫内,不多时便有内廷的任命文书过来。慎知得了令,在使官殿前截了仙官,直接引着来见彤华。
她将一应文书令牌之物留下,打眼一看尽写着“步孚尹”的名字。这名字先前只在她宫中使官殿里刻令牌时用过,还经的是陵游的手,应当没有人知道,但此刻真真是毫无顾忌地向她表示——内宫一切尽在平襄掌控之中。
她无从反抗,只得带着这些东西再次去往明台殿。短时间内来了两趟,看得过往的仙侍们都啧啧称奇。
彤华再度与恂奇对坐,方才不知,便也不觉,此刻与平襄谈完了,方有心仔细瞧了瞧他。他穿着轻衫长袍,是神君之间常见的服制,宽袍大袖遮掩之下,身形还是显得消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