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关心我?害怕瞒着我的事叫我知道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彤华咬了咬唇,没接话,陵游恶狠狠道:“你跟我出来。”
他要跟她算账了。
彤华被他牵住手腕,恂奇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你在这里就是天天这么吓唬她的?”
陵游下意识道:“你放屁!”
彤华安安静静看着他,陵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恶狠狠指了指恂奇,甩开彤华转身便出去了。
彤华下意识要追,恂奇叫住她道:“你现在出去做什么?等过些时候再和他说罢。”
彤华停下,顿了一顿,回头望向恂奇。
他头发已经都打湿捋到了后面去,脸上的血污也洗了个干净,露出了原来的模样,只剩下几个尚未痊愈的破口。
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五官锋利又英气,但眉眼却十分清隽干净,揉在这温暖的白雾里,居然还生出三分温柔来,弱化了他先前那种颇具攻击性的凌厉。
她既然进来了,也看了,也就没有再装模作样地避开。她问他道:“你这么了解他吗?”
恂奇道:“幼时明宿王来大荒时,我与他见过两回。”
大荒狮族和明宿神族有些颇远的亲缘,幼时因此也见过两回,这就是他们之间如今所有的关系了。
他方才已经特地提醒过了他,可以生气,可以伤心,可以痛恨,但一定不能过度。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谁也不能再承受失去另一个的痛苦。
陵游的眼泪都已经要漫出来了,又被他死死地忍回去。他问阿兄,我们何时去为族人报仇?但恂奇答不上来。
诸天神仙,尽是凶手,每一个的手上都沾着他们族人的鲜血。他想要去报仇,又要如何才能报仇?
陵游先前一直被彤华瞒着,所以骤然知道了大荒的实情,才会情绪崩溃。恂奇方才故意叫住陵游,也是为了阻止他将彤华带出去。
否则若是面对面时一句话口不择言,也许就会使他的身份尽数剖明。
他是在保他。天岁已经没救了,但是陵游带着明宿的身份,还能继续活。
恂奇坐在浴池里,看着她,忽而向前来靠在池边,抬手搭在池边上,抬头同她道:“我们谈谈。”
他因这个动作,身体向上了几分,露出了修长的颈,平直的锁骨,宽阔的肩胛,还有半边胸膛。他皮肤很好,原本是一幅好端端的美人出浴图,却硬生生叫他身上露出的几道血口子毁了。
彤华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便朝他走了过去。她回来的工夫已经换了身宫裙,此刻将宽阔的下摆一拢,便直接坐在了石沿之上。
她伸手沾了沾水,将他眼角一点未尽的血迹抹掉,这下总算看着舒服了,这才道:“谈什么?”
她终于近距离看清了他的面目。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没了那些鲜血和尘土,也没了狼狈和落魄,他眉眼间的纤尘不染,比起旁的神君也分毫不让。
他说话的时候笑了,这般抬着眼望她,笑意比方才在宫门之前更加清晰,比他的声音对她的吸引力还要更大。从前在离虚境里面对他的那种心悸,在此刻又轰轰烈烈地卷土重来。
她见过太多好看的神君了,也不能说恂奇的长相便尽数胜过其他,但她看着他,就觉得不一样,那些从前蒙眼时的想象在此刻化作现实,不大一样,却并不让她失望,反倒更让她惊喜。
她想,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会被他迷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但现在,她将这些情愫清晰地感受了一遍之后,又缓缓地压了下去。她坐在池边,和他靠得那样近,垂下眼时一点也没有退避:“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就像是故意装的,想要从我这里套些东西。”
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被灭掉了全族、对着天族满怀狠意的少君。
恂奇听见这话,扯着唇角笑了笑,懒洋洋地向下沉了沉,重新将伤口掩盖在奶白色的药水里,方才眉眼间那点隐约的春风柔情,也在这转身间淡了下去。
她那一句话,将他视作了使计的骗子,所以他也就一点也不想承认,他幻梦里那些在离虚幻境的美好回忆,曾在见她的瞬间短暂地冲破所有仇恨,很没出息地充斥了他一整个心腑。
但这些不必说。
他若是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无所谓尘世间的那些爱恨恩仇,那大可毫无顾忌地与她玩些风月游戏。
但他如今已是恂奇了,他是背负了整个大荒血仇的唯一幸存者。她这一句话就足以点醒他,他的仇恨将仅存的一点旖旎通通绞杀。
此刻再说从前,就显得愚蠢了。
他淡淡道:“你的咒印我会设法取掉,我不会一直留在定世洲。长晔屠杀了我的族人,这笔账我必须要清算。”
彤华听完,手指点在他颈后,将他向前推了推,看到他脊骨上方的伤口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仍旧是猩红的一道血口,便松手与他道:“天帝手中那把弓,曾经一箭射穿了魔祖与帝子神龙,杀性太重。你这道伤口轻易难以痊愈,还是等好了再找他算罢。”
恂奇望着她问道:“好之前,你都留我吗?”
彤华想了想,道:“可以。”
恂奇忽然笑了笑,但那个笑意却分明有些冷下来了。他再一次靠近她面前,声音也就此沉了下来:“定世洲的仙官也去了大荒,即便这样,你也留我吗?”
彤华垂下眼望着他。他将血污洗了个干净,调整了这些时候,眼睛也分明黑亮了起来,像晶石嵌在眼眶之中。她眼底神力涌动,和他对视,但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能力无法窥探一位神君的内心。
于是她只能这样直白地打量,换他反问一句:“看什么?”
彤华问他道:“你和我走,就是为了好与定世洲算账吗?”
恂奇道:“不然呢?不是只有你站出来,要留我的性命吗?”
他用一种劣性的、可恶的表情面对她,如果是旁人,也许彤华早就生厌,但现在她觉得奇怪极了,有太多的疑惑都凝聚在她心里,但她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反复思忖许久,最后才问道:“我引你去了长晔面前,险些害死你的性命,你不杀我,却多此一举,替我挡了凤君的攻击。你难道不知道,凤君不会对我动手吗?”
恂奇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趁此机会追击逼问:“你为什么要护着我呢?我们之前,曾经见过吗?”
当初在离虚境,她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到现世,但却又不舍得步孚尹一个留在那冷冰冰的幻境里,便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
步孚尹当时的回答是:“我不会离开这里。”
他似乎是非常善解人意,并没有将她强留在自己身边的想法,但同时也没有想要和她继续在一起的执著,甚至还能仔仔细细地叮嘱她一遍:“若是你出去了,就当没遇见过我,切记不要提及境内相关之事。”
他又绝情,又温柔,所以她当初并不死心:“那我将来,还回来找你。”
他却道:“别回来。出了离虚境,我再也不会让你进来,我也不会再记得你。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以后,就回到原本的生活,将这里忘了罢。”
彤华当初是堵着气被推了出去,也没想过再能见到他,干脆就将他抛在脑后。她以为自己早就将他忘了,但是听到恂奇说话的时候,她又一下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情。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但又无法确定他的经历。
一个在大荒长成的少君,怎么会在离虚境内呢?步孚尹说他生于离虚境内,这些和恂奇全都对不上。
所有都对不上,只有声音对上了,只有他说的那一句“我不会再记得你”,对上了。
彤华没有想好他们将来要何去何从,但在做最后的决定之前,她想再确认一次。
如果他们在现世之中,只是两个从未相见也从未相识的陌生人,那么那粗浅相见之后便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立刻伸出六翼的保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给我解释罢,孚尹,告诉我实话。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去离虚境内,为什么你会和长暝有关。
告诉我,为什么在最后那一面我想要睁开双眼看你的时候,会是长暝站在我的面前。
告诉我你是真的,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罢,孚尹。
恂奇想到了自己在世间飘荡的那么漫长的时候,想到他与长暝做下的那一桩交易,想到了他和她也曾贪恋一时好梦,但那些都是旧梦了。
是梦,就总归是要醒的。
没有好梦了。离开离虚境,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现在又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没有见过你。”
他说。
第221章
沉迷 我知道不是玩笑,我也是真心的。……
昔日情浓时,彤华话不过脑,曾说过一句:“若是可以,我真想和你一直守在一起。”
说出来,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似乎是迟疑了,最后只是恍惚带过,装作是没有听清,也没有上心。
但他这样略过,却又叫她有些不满了,拉着他问为什么不回答。
他那时十分无奈:“不是玩笑话吗?”
她较真地反驳道:“怎么就认定我是玩笑话呢?”
他于是问道:“你难道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会的。
她本就是意外落入此境,她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焦急地等着她回去,她仗着这里时间流逝的缓慢留在这里,但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她太稚嫩了,也太莽撞了,忘了这话是个敏感的话题,所以自己的爱慕虽想要他知道,却也只能在此刻卡在喉咙之间。
但他愿意包容她的稚嫩和莽撞:“你在此处时,我自然愿意一直陪你。那句话……我知道不是玩笑,我也是真心的。”
但若是她不在此处呢?
这未尽的后半句,在别离时才说出了口。他说他不会走,也不会留她,他要她将这一切都忘了,也将他忘了。
彤华前一刻还与他浓情蜜意,后一刻便感受到他渐行渐远的疏离。她有些后悔说出这句话了,想要挽回,但这世上覆水从来难收。
他将她未成的拥抱推开,道:“你终究是要走的。这一段时候,等你将来度过了,便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总会有新人新事,渐渐胜过我们,我们之间,也并不是无可替代。”
她震惊于他居然能用那般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样残忍又绝情的话来,愤怒不堪地质问他道:“你觉得我与你相处这一场,是随意就能替代?你觉得我对你来说,只是可有可无吗?”
他没有回答,这样的安静将她的情绪无限放大。没有声音,她就不知道他的情绪,她受不了他这样的冷漠,也多等不了一刻。
她抬手便将自己蒙眼的锦带取下来,非要看一看他现在的脸上,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若是装的洒脱,又为什么不肯与她一起,若是真的漠然,又何必和她这般逢场作戏?
睁眼的那一刻,她感到有风掠过她的面颊,只在瞬间便捕捉到他掩藏在黑暗里的轮廓。她将神力全部聚在眼底,要看清他真正的心意,在那一刻,在他毫无防备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心。
下一瞬,她的眼睛再一次被他伸来的掌心覆盖,那些窥心的神力,也由此被尽数阻隔。
她感到她的眼睛因施术消耗过大而发酸发痛,可这一刻他掌心居然还在施力帮她缓解眼睛的不适。
她第一次施术成功,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心意,却原来是这个样子。她恍恍惚惚地明白了雪秩当时的迟疑,原来在看到一颗不变的心发生变化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念出他的身份:“魔祖……长暝?”
长暝轻轻笑了一笑,掌下微微用了些力,将她向后一推。她霎时毫无知觉地陷入一片黑暗,醒来已在现世之间。
定世洲来接她的时候,彤华有一种自己被整个抽离躯体的感觉,所有的感情和情绪都变得十分遥远,就好像站在世界之外旁观自己的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