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声音了。换一个躯体,就换一个声音,生情时说出的那些肉麻的鬼话,在这样的分离以后,本就该直接丢到一旁,再也记不到心里。
但事实就是,她曾在离虚境里听过那么久的声音,她曾在一片黑暗里触摸过他的面孔。
他分明是不一样了,和离虚境里有千般百般的不同。
可是,孚尹,恂奇,为什么会是你呢?为什么在我一错再错以后,遇到的会是你呢?
第219章
规则 没有规矩,轻松多了,是不是?……
这是恂奇第一次来到定世洲。
神洲的地域辽阔,灵气氤氲,众属族居于四方疆域,众星拱月环卫中枢,而正中群玉山脉之间,建立内宫浮于空中,由仙桥连接山门。
彤华自云头落在门前,呼出了一口气,预备好回去要面临的狂风骤雨。她手指松开了他的衣角,对他说了句“到了,走罢”,便径自向前走去。
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怎么变化,却像是越来越变得虚假似的。
仿佛自从进了定世洲的地界,她便与在外面时不太相同了。回到了这里,她是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的彤华少君,行动不能随意,甚至不能这样拉着他的衣角。
天界等级规矩森严,无谁可避。
尔娘先一步回来传了话,宫中的仙官飞翎已得了消息,此刻备了云辇,带仙侍拾雨在门口等候。见到她来,便快步迎了上来,行礼后引她上辇:“少主,东西都备好了,先回宫罢。”
彤华上了一半,回过头去,看见恂奇还站在那处,便同他道:“你还在那处做什么?”
恂奇听着,其实分明语气还是温和的,但自打进了那道宫门,却听着仍旧是冰冷了许多。
昔年在离虚幻境时,猜测她似乎在定世洲过得并不自由,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飞翎来之前听尔娘说了大荒神洲的事情,此刻看了一眼,便猜到这个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落魄人物,便是那位传闻中被天界帝君带兵追杀了三天三夜的青狮少主,因知道在这里不能给自家主子难堪,便主动向他迎上去,道:“神君,这边请罢。”
恂奇甚少听见自己被这么称呼,天岁神族不与外界相通,大荒之上的部族都唤他作少君。此时离了大荒,天界认定天岁神族有罪,自然也不会恭敬称呼他。
飞翎不是不觉得称呼上麻烦,但是既然他的决断还没下来,又是彤华特地带回来的,称一句神君也不为过。
他原本就是神族嘛。
恂奇打量着那边倏然便变得拘谨陌生的彤华,脚步定在原地,眼看着飞翎要再开口时,他才迈步走入了内宫的大门,继而又走到她的身边。
这一幕仿佛是奠定了之后的许多年。他和她永远都有谁都不肯退步的时候,争来争去,最终还是他先低头。只是若论起谁先低头谁便输了这样的谬论,倒还真未必成立。
彤华有些复杂地望着他,扭头钻进了轿辇,见他站在外头没有动作,才又道:“进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仙侍忙又将放了一小半的帘子打起来。恂奇习惯了自由来去,看她这分明入了宫却又要入辇的麻烦规矩,轻轻啧了一声,但没有说什么,手臂扶了一把,一步跨上轿辇。
他自己将帘子扯了下来,把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想看看她会不会松一口气。
但她没有。
她在大荒给他治伤的时候,随便就坐在了地上,但来到了这舒适柔软的云辇上,明明没人看见,但腰背依旧笔直。
他于是问她道:“方才为什么松手了?不怕我跑了?”
她来的一路上都抓着他的衣角,偏偏是到了宫门前才松手。她以为他方才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奇怪这个,便笑道:“都到了这里,你还会跑吗?”
他道:“你不拉着,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唇角道:“定世洲没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
他在大荒无拘无束过的这些年,早就不记得规矩是什么。他只觉得这个天界,哪里都看得他生厌。
两人于是一路安静,到了璇玑宫门口,飞翎在外面相唤,恂奇既然坐在外面,便先直接自己打起帘子跳了下去。
彤华原本是要自己出来,却见恂奇径自回过头,对她伸出了手。
他明明听见她说定世洲有规矩了,但他的目光和动作里都闪烁着故意,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干。
飞翎明显没想到这位神君居然是这样的性子,惊讶之下给彤华使了好几个眼色,提醒她在内宫要谨慎行事。
彤华想要拒绝他动作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那个挑衅而不屑的目光逼了回去。
规矩。
哪儿的规矩呢?
这已经到了璇玑宫,是她的宫中了,难道她便不是规矩了吗?
彤华咬了咬牙,想,她都已经让他上了自己的辇,和自己行了一路,真要说规矩,她和他之间哪里还有什么规矩,便直接将手伸了出去。
飞翎脱口喊了一句“少主”,但恂奇已经上前去握住了彤华的手。
彤华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很轻的笑声,下一刻,恂奇那只手使力将她拉了一把,她重心不稳跌了出去,正被他臂弯接住,而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托住她膝弯,竟是径自将她从云辇上抱了下来。
转身之间,她烟红色的裙装轻轻扬了起来,绣缀着浅金的裙边在阳光下荡漾出好看的光泽,生动又张扬。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她,又将她稳稳放在地上,这才低下头来,用很低的声音问她道:“没有规矩,轻松多了,是不是?”
他离她还很近,她看见他眼中有自己的样子,那目光里分明是含着笑意,他唇边也咧着坏意的弧度,这般故意地做下这事,才放开了她。
彤华不自觉退了一步。她没有回答他,但事实是,她这样没规矩地做了这些事,确实心中非常快意。
哪怕她知道接下来平襄就会知道,接下来自己就要去见她,接下来也许就有许多可见的或者不可见的教训在等着她,但在这一刻,她油然生出了一种打破规则的痛快。
飞翎上前来提醒,彤华这才从他那一笑里回神,问道:“安排了何处?”
飞翎道:“尚丘殿。”
彤华想了想,道:“去明台殿罢,敞亮些。”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想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居然胆气不消反盛,更生出一种豁出去了的魄力,又一次上去捉住他的衣袖:“走罢,带你去住处。”
恂奇又一次笑了,脸上有血污,披头散发的,看起来煞是狰狞凶恶。仙官与仙侍们非常紧张地看到他擒住了自家少主的手,往明台殿去了,忙忙往那边追去,又去让仙侍通风报信。
明台殿是璇玑宫中最绝佳的一处景致,度过红墙院门的阻隔,入目便可见得一片繁花秀木,而明台便是建在其上的一处空中楼阁,因有障眼法的缘故,看着极高,并不显得逼仄,反倒通透别致,很是坦荡开阔。
彤华拉着他向前,脚下浮出云梯,引着他往殿内去。
恂奇走在她后面,入目便只能看见明澈阳光下她的背影,在这里有些晃得他头晕目眩,脑子仿佛都不太会动了,就只剩下足下亦步亦趋,一十八步踏上殿前青砖。
另一位仙官慎知已站在殿前:“见过少主,殿中已收拾妥当。”
她已听了消息,此刻也见了恂奇,又非常得力地补充了一句:“药浴已经备好,现在便可引神君前去。”
她是从飞翎那边得了信,连忙带着仙侍过来整理明台殿的。
此处并非是空置,彤华也不是一直住在自己的寝殿,有时观景玩乐若是疲累了,便直接住在此处。所以这里常备的东西都有,迅速整拾一番,便可居住,倒也不算多么无措慌乱。
彤华应声,又这么拉着他去浴房。那浴房也极大,一个下嵌式的浴池,不知能塞下多少人去。因提前得了慎知吩咐,此刻池中热气氤氲,两大匣的冰薷莲融化在里头,引得热水微微变了奶白色,还散着微微的清香。
浴房没有留仙侍伺候,只怕恂奇不自在,便将他独自留在里头。恂奇先是在在浴池边探了探,确定里面的确都是可以治伤的灵物,便也没有犹豫,将脏衣解了丢到一旁,将身上的伤口全部都浸在了水下。
那水为了化开药物,温度有些高,刺激得他伤口有些泛痛,但他不是娇气的性子,再加上心中有些将来的盘算,急需将伤尽快养好,所以硬生生忍住了坐在水里。
他闭着眼,开始借外力运转体内神力,来尽快恢复。也许是因为此处太过温暖安逸,又或者是因为他多日不眠不休,此时实在太过疲惫,就这么闭着眼,居然就睡了过去。
梦里他依旧还在大荒神洲。一会儿是少年时和亲近的友人们一起嬉笑玩闹,一会儿是牧弘死时看着自己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是苍茫大地浑厚的落日余晖,一会儿是尸横遍野无处容身的干涸之地。
然后那些都如烟岚一般地散尽了,他周遭忽而变成了一片宁静空旷,连时间都仿佛是停滞了一样。花开着,却永远停留在开着的时候,没有含苞,也没有凋落,世界温柔宁静得就像死了一样。
他在其间悠悠荡荡,终于看到了一处寂静院落。他走上前去,从那扇半推开的木窗之下,看到一道红色的裙摆。
这一道唯一的亮色,卷着他的目光不再离去。他情不自禁便要走近了,走近了,然后那一幕又倏然水月镜花般被他的脚步打乱了,变成了一潭泛着涟漪的池水。
那水面荡荡悠悠,从中显露出了另一种景象。他看到了自己在往生潭中看过了许多遍的样子,彤华遥遥站在那里向他回头,口中一直在唤他前去。
他听不见她在唤什么,但他知道她是在唤自己。
于是他脚步越来越快,冲着她狂奔而去,直到了近前,他才看到她美丽的面目上全是未干的鲜血。那些血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滴了下去。
他去擦她的脸,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只看见她一直笑着。他伸手去接那些滴落的鲜血,于是低下头去,看见她脚下踩着的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的父母亲族,全都睁着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看他。
他怔住了,下一刻,他感到她伸出手,覆盖在了他的左眼之上。她好温柔地望着他道:“你怎么看不见?看不见,我给你换一只眼睛可好?”
她的手指倏然用力,陷入他眼眶之中。
他倏然惊醒,捂着自己的左眼坐起身来,好久才从水声里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来到了璇玑宫内。
恂奇喘息着放下手来,放平呼吸,再度坐了下来,却听身后有人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骤然回头,看见陵游抱臂站在那边,隔着一片水气氤氲,分明眼眶通红。
第220章
不识 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飞翎和慎知都听尔娘说了大荒那边发生的事,又见这次昭元一行回来之后去见了平襄,便知道彤华这回免不了要被平襄教训。
眼见着恂奇进去了,她们便一人一边将彤华拉到了一旁说话,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
彤华能有什么打算?这事发生的突然,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平襄说。横竖平襄那边也没仙官来传召她,她正好当缩头乌龟想想办法。
说着,拾雨从那边过来同她道:“我刚看见陵游回来了,一进殿直接往浴室去找那位神君了,脸黑得要命,少主要不要去看看?”
陵游虽然之前是被支开了,但一直放不下大荒的事,彤华一直叫他身边的使官瞒着陵游战况,是以他一直也都不知道大荒天岁神族惨烈的灭亡。
但他现在回来了。
事情办没办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然知道整个大荒都没了。
彤华匆忙便往那边去,根本顾不上什么大防,推开门就闯了进去。飞翎吓了一跳,下意识打算跟进去,被慎知一把拉了回来。
她还把门关上了。
飞翎不大放心:“就让他们在里面?打起来了怎么办?”
慎知面无表情:“打不到咱们身上就行。”
陵游在里面听见声,转过头来跨出一步,直接挡住了从屏风后绕过来的彤华,让她闷头撞在了自己身上。
他低头看她:“你进来干什么?”
彤华看不见里头的恂奇,但她看得见陵游的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也小了下来:“我这不是听见你回来了吗?过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