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眼见过雪秩因为那一双异眼而骄傲又陨落的样子,那样子实在令他太过熟悉:“当初战死的神魔,如今都寻找宿主以待复苏,雪秩虽然并非死于战时,但也并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步孚尹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霍然看向彤华,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宁静安稳,并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只是一双眼睛伤了,此刻还蒙着锦带。
长暝道:“你瞧她的眼睛,恐怕不太对劲罢。”
--
彤华沉睡以后,并不像之前那般无知无觉。她外表在闭目运力养伤,意识却清醒地内窥世界,与脑中另一个存在无声地交流起来。
那声音道:“你可算是清醒了。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彤华连忙应道:“听到啦听到啦。”
那声音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你神力损失得厉害,我探不到外界的环境了。你怎么样?仔细给我说说。”
彤华道:“我掉进离虚境了,受伤有些厉害,不过被救起来了。他说他叫步孚尹,生来便在此处,我猜他是离虚境的主人,但我感觉不到他的底细,是神是魔也分不清楚,你知道吗?”
那声音非常笃定道:“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
彤华:“啊?”
“离虚境在创世后不久就诞生了,多半是个世界力量强大的无主之地,即便是真的有世界之主,他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而那个时间里可以创造出这种力量的小世界的人……”
这声音冷哼道:“左不过是我那些个旧相识罢了。”
这声音在她体内,感受到了她神体破损的程度,冷哼完便生出些不甘不平的语调来:“你放心,若将来叫我知道是谁在这里欺负了你,肯定帮你教训他!”
彤华撒着娇说“你真好”,这声音哼哼两声,又道:“你前面意识失控了,我控制不了,一直没能和你说话。不过现在你伤得厉害,我的力量也受制,帮不了你太多,你恢复也许会慢些。”
彤华听此言,便有些担心:“我不知道进来多久了,但是时间肯定不短了。陵游在外面也伤得厉害,我怕他有什么。”
那声音道:“小游聪明,肯定知道求援的。你别担心,离虚境虽然神秘,但我知道的是,这里的时间比外面的主世界缓慢很多,也许你在这里十年八年的,外面也只一个时辰呢。”
彤华将信将疑:“你这话不是在安慰我呢罢?”
那声音万分骄傲道:“不是啊,我从前偶然撞见过一次离虚境的入口,好奇,又不敢自己进去,顺手把断骨扔进去了。他半死不活爬出来给我报的时间,我自己折算的。”
彤华迟疑了一下:“是……传说中创世神龙祖的次子、上古时守护魔祖长暝的那个、断骨神龙吗?”
“对啊,就他,我师弟嘛。虽然他生得吓人,名号吓人,但其实是个笨瓜,经常被我作弄到,好在是皮糙肉厚,命硬,反正也玩不死。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让他在里头替我查查到底这里有没有世界之主了。”
彤华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了,依旧觉得离谱,并且开始觉得这位选择了堕魔的断骨神龙其实是一个好龙:“阿秩,我觉得是你的错哎。”
二代最跋扈的神女雪秩,在她的身体里嘿嘿一笑,道:“是我的错呀。”
她恶狠狠地说道:“早知道这小子居然敢堕魔,我当初就该多揍他几顿。”
多揍几顿,揍得他没胆子没脾气了,他也就不敢在开战的时候站在最前面强出头了。
对面是帝子神龙,凭断骨的脑子,哪里能算计得过他那个眼睛一抬就八百个心眼的臭弟弟啊。
彤华听见雪秩这般说,便同她道:“如果我能出去,我想个办法去地界罢?你来我眼睛里,我带你去见见他。”
雪秩道:“你肯定能出去的,但这事不急,先养养你的伤。你多睡觉,多休息,我尽快恢复好,帮你修复,别怕哈,有我在呢。”
彤华应声,又问道:“我眼睛和手伤得有些厉害,能先恢复这两处吗?我怕拖得久了,将来好不全。”
雪秩在她身体里面久了,既然这时候能和她联系上了,自然也就能探知她身体的情况:“手上不怕,只要你以后练丝弦的时候不要太久,那就没什么问题。”
彤华很敏锐地问道:“那眼睛呢?”
眼睛很不好。
雪秩也有些头疼:“我就说希灵氏靠继承神力来传宗接代有问题。你说说你,我这儿这么多好处你不继承,怎么把我这双眼睛给继承去了。”
特异之物,既然有了优于寻常的好处,自然也有寻常没有的麻烦。雪秩探知她双眼的伤情,只觉情况不好,一时连玩笑的心思都收了回去,只是非常谨慎地沉声与她道:“不急,我想想办法,我肯定有办法。”
其实只是一双眼睛罢了。即便从此以后再也睁不开了,彤华是个神女,只要外放神识,没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
这并不是一个麻烦。
但雪秩喜欢美丽。
美丽的人或物,会叫她天生一种想要保护周全的心思。她很喜欢这个小辈,不想叫她因为一场无妄之灾丢掉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和断骨又不一样。断骨多了几道疤,出来后更能吓唬下属了,但是漂亮的小姑娘不可以,这会让她觉得遗憾。
微弱的神力在她身体流动,彤华感受着双眼仅剩的那一点痛意,忽而道:“所以,其实我的眼睛已经毁完了。”
雪秩一听这话,怕她灰心,连忙道:“完不了,有我在,完不了。”
彤华笑了笑,道:“是完了,但是,阿秩,现在这双眼睛,是不是可以修炼你那一套控神读心的术法了?”
她想到从前她说过的话:“从前不是总说阴云蒙蔽,差了半分,再如何努力也只是事倍功半吗?”
雪秩想了想,破而后立,趁此机会修炼,的确是此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那一套术法是她创的,她知道所有的捷径和弊端,如今都可以帮她规避,更遑论她本身就是这样有天赋的小神女。
练好之后,那双眼睛,自然也就好了。
但她并不那么情愿。
不是她不愿意教,是因为她已经在这上面吃了苦头,并不想让后辈再来一遍。
雪秩非常认真地同她道:“那并不是什么好的术法。世界生我们一对普通的眼睛,只看我们所珍重的东西,这就足够了。若你看得太多,看得太杂,心随意转,终究也会发生变化的。”
彤华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雪秩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后同她道:“我看到了一颗恒久不变的心。”
彤华听着这个形容,问道:“这世上有恒久不变的事物吗?”
雪秩道:“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所以,即便生长在无爱之纪,也注定她永远也看不到不变而始终如初的东西。
彤华了然。
她倒是不大在意,同她道:“我和你不一样的,阿秩。你习惯了拥有不变的一切,所以不能接受改变。但我生来不信有恒久不变。”
雪秩仍旧没有立刻答应。她安抚着她的意识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彤华因有她的陪伴,而沉静地深眠下来。雪秩的力量自如地和她的力量交织在一起,熟稔地游走,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
将来,这里会变成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就仿佛是一间失去了门窗的房间,风霜雨雪皆可落入其中。
她沉寂着思索了很久,最终,将力量注进了她的双眼。
第209章
心眼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彤华这一回睡去的时间有些长。
步孚尹听闻长暝所言,思索许久,中途曾来解开过一次彤华眼上的锦带。她外表上的伤口都好了,仍旧是通体的白玉无瑕,但是她的眼珠仍旧因为受到刺激,在眼皮下微微动了动。
他又将那锦带帮她蒙了回去。
他退远了些,长暝才与他道:“我虽答应你可以放过她,但若她真与雪秩有关,练成此术,不管伤好与否,都不能在此处多留一日。”
他看步孚尹神色平静,又沉下声音补充一句:“你,也是一样。”
步孚尹面色不动地回应道:“此术是天赋所致,她神力运转领悟此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自然不会毁诺,你何须担心?”
他反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你不清楚吗?”
长暝冷声道:“但愿如此。”
他先时那些旁观的悠闲明显淡去了,玩笑话都少了,变得异常谨慎。
步孚尹倒不怕他对彤华做什么。一来,他是守诺之人,既然答应了他,便不会出尔反尔;二来,他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便有变故,也能第一时间处理。
如此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彤华终于醒了。
她就仿佛真的只是睡了饱饱的一觉一样,抬起手臂伸了伸懒腰,轻盈无比地便起身转了个圈。她的外伤已经彻底好了,肌肤上看不出一丝破碎的痕迹,扬起的衣摆像翻飞的蝴蝶一样轻巧。
她放下手,深深呼吸了一回,神力倏然释放而出。
长暝立时便要出手。
步孚尹立刻将他的力量拦住,自己主动上前触碰到她释放的神力。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十分精准地转身望向他的方向,唇角高高地扬起:“孚尹。”
他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仍然蒙蔽的双眼,问道:“都好了?”
她声音都变得轻盈活泼了许多:“都好了。”
步孚尹笑不起来,他的目光微凉,定定地望了她一瞬,方上前抬起手道:“那我帮你把带子取了……”
“不行!”
她一把抓住了他已经伸到她耳畔的手,摇头道:“这个不能取。”
他问道:“怎么?”
她道:“眼睛偶尔还是痛呢,睁不开,继续戴着罢。”
她扁扁嘴,似乎方才的快乐都低低地落了下来。她十分自然地将他的手放了下来,顺势就抓着他手腕逼近了他一些:“我不知道要多久能好呢。我看不见,你还能留下继续陪着我吗?”
她手段拙劣得很,一看就是骗人。他垂眼问她道:“当真看不见吗?你的神力不是已经能放出来了吗?”
她摇头道:“看不见呀。”
他看着她狡黠的神色,顿了一刻,忽而无声无息地俯低了身子,极近地靠近了她的面颊,如果不屏气,呼吸就会直直打在她的脸上。
他像一个浪荡子,马上就要轻薄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他不说话,用力量凝聚发声:“这样也看不见吗?”
她眼睛看不见。
但如他所言,她的神息可以无声无息地释放出来。她分明是知道他在做什么,耳朵尖都开始红了起来,但还是同他道:“看不见呢。”
步孚尹很轻地笑了笑,这一下,他屏住的呼吸,终于从她脸颊滑过,像方才那个将落不落的吻。
但他没有遂着方才那仅剩毫厘的距离落下来,而是重新站直了身子立定了,同她道:“那就慢慢养罢。”
她问道:“如果要很久才能养好呢?”
他道:“那就等你养好再说。”
彤华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长暝在步孚尹耳后冷笑道:“小丫头看上你了,耍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