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点点头,将衣服补好了递给他,又扯了块旧布给他做包袱。她将他的纸笔仔仔细细放好收起来,送他出门,道:“好孩子,好好读书,做个大人物。”
他没接这话,心里想,若他要做个大人物,就该转身往回走。那些王侯公卿,可都在他身后的富饶城池呢。
他如此这般走到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但没有人认得他这张脸,也没有人认得步孚尹。遇到好人的时候,他们留他借宿,予他温热饭食,甚至还会给他些钱财,叫他一路照顾好自己;遇到坏人的时候,他们见他穷困又无力,拳脚相加,又抢他钱财,看那书册和秃笔没用,才嘲笑着扔给他,笑他是个没用的穷光蛋。
好的人多,坏的人也多。
他走了很久,后来被鬼差抓住了。鬼差气急败坏地问他道:“你怎么走了这么远了!我不是说过,要你玩几天便罢,要你不要和人说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
他有些纠结了。不说话,就没法问别人认不认识他,那么要怎么才能确定这书生要去哪里呢?更何况,好人的言语,温暖得让人不忍拒绝,坏人的问话,也由不得他不答啊。
他点了点头,对鬼差赔笑道:“记住了记住了,这回真记住了,我玩几日便罢,不与人说话了。”
他赔礼赔得情真意切,又因为这一路上没和什么牵动时局的大人物说过话,没有改变什么世情,于是鬼差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又放过了他一回。
这次他真的记住了。
他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就像那书生先前一样。但这次他没那么好命了,他遇到了一群山匪,将他劫了以后见他问话也不答,干脆手起刀落,将他喉咙割了直接踢到了山下。
游魂匆匆追下去,看着书生可怜的身体,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将他藏在了坡下,身边是一处有花有河的地方。
他同他的尸体道:“实在对不住啊,没找到你要去哪。不过这地方山清水秀的,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看你这一路这样累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罢。”
他要走了,还回过头来又道:“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可是我那鬼差兄弟已帮了我很大忙了,我也不能给他添麻烦是不是?”
他看着他那张分明疲惫的脸,此刻终于能平静安稳地躺下来,自觉也是一个好的去处,便扭头走了。
走两步,又回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不过我会在这世上停留很久的,如果没有意外,我会一直停留到末世之终。我会看很多人、很多事,如果有一天,你我有缘转世得见,或是有一天我能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我一定回来带你去完成心愿。”
他非常诚恳地允诺道:“你放心,我此言既出,绝不食言。”
游魂第一次有了没完成的、逼迫他一直回头不忘的夙念。于是他后来附身在许多人的身上,真的走遍了这人世九洲,想要弄明白这书生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他见得多了,隐约明白到,他不是真的想走到某个地方去,只是有一个心愿想要实现。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不敢或者是不能停下。
但是这人间,他走完了一遍、两遍、三遍,还是没有想明白。
于是他心一横,回去找那相熟的鬼差大哥去了。
而世事总是如此奇幻,许久不见,那鬼差大哥都不在了,他本是想借和他的交情,往鬼界谋一份差事去,可是鬼差没有名簿记得他,他们只道他是个不知何处就会散去的游魂,并不打算要他做什么。
鬼比人傲慢许多,他们再没有一个像当初那个鬼差,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做个闲话的朋友,偏偏就是那么一个好鬼,做了鬼都难逃一死。
游魂于是失望地离去了。他不想再和任何一个鬼做朋友了,没有一个鬼能比得上当初那个鬼差大哥。
他继续孤单单地游荡,时不时来鬼界转悠一圈,离了凡人的世界,就会奇妙许多。这里有许多死亡也无法跨越的妙事,有三生途忘川河也断不开的前生恩仇,也有些各处历练冒险的仙道修士。
他于是跟着他们这些修士,在世上的许多地方穿梭不停,想要继续去找那书生想要的东西。
世界越大,他找得越久,他就越疑惑:那只是一个书生而已啊,如果人间没有他想要的,这里真的会有吗?
但他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他最后去了无归城,那是三界之中唯一的无主之地,是除了魔宫和上天庭以外他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想,如果这里也没有,那他真的要疑惑了。
但即便是无归城这样什么都有的地方,也没有书生想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他一路找到这种地方来,已经是走上了一条错路。他决定回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书生最原先走的那条路上,重新再找一遍。
但他回去的时候,出现了一点意外,莫名其妙地搅到了一桩是非之中,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地界,阴官找不到他的名字,将他随意往旁边一推,奈何桥上人挤人,他一把被推进了轮回道。
他无望地想到:他魂魄都不全,进了轮回道,无论是投生在人身上,还是投生在畜生身上,先天不足,岂不都是害了人家吗!
可是灵光闪过,他无力抵抗,只得被推动着送去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
他没看到轮回道门口那个裹着黑衣坐在那处的男子,他低着头,整个身子都被挡得严实,只见他进去之后,才抬起头来,只隐约在轮回道的灵光照耀下,露出一点琉璃色晶莹的瞳仁。
他笑了一笑,转身便离去了。
而这游魂在轮回道中飘了许久,他甚至有些适应了下来,心道这还在宇宙里吗,都这么远了。
正想着,身体一个失重的坠感,他便落了下去。
再睁眼时,他就感受到了干燥又温暖的阳光,有鸟儿的鸣叫声顺着清风送到他的耳边。好像有谁将他放在背上,从空中盘旋着飞越而过,叫他正看见苍茫黄沙和东升旭日。
背着他的这人收了青色羽翼,换成人形落了地,将他稳稳抱在了怀中。
“恂谨通达,奇殊不凡。我们这少君,便唤他恂奇罢。”
第204章
因爱 一见钟情,有不有趣?
恂奇出生在一个阳光明亮的清晨,整个狮族都为他的降生欢呼呐喊。这是一个全新而稚嫩的生命,也是一个被爱包裹的生命。
他终于体会到了爱的感觉,他在爱里一天天长大。他有父母、亲人、友人,他的生活美好得难以言喻。
大荒也是他没有到过的地方,这地方美得和其他地方一点都不一样。这好像是遗落在世界的最后一处极乐之境,没有污秽,也没有杂念,就像创世后干净万分的无爱之纪,但是各族紧密相连的情谊,却浓郁得无法消融半分。
天岁族的生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瞬息。他不想走了。他喜欢恂奇这个名字,在不断走下去的这条路上,他第一次,有了想在某处停留的念头。
他喜欢那种可以和朋友们肆无忌惮地去追风逐日、累了就躺在沙丘老树之上、醒来了就可以踩着月色的华光回家、而家人们永远都亮着明灯等候的日子。
有一回,他去见北境仰月狐的少君连扬,两个人一起幻出原形,懒懒散散地躺在沙丘上等日出。他妹妹连抒玩累了,困了,缩成一坨绒绒的小毛球,蜷在他肚皮上。
她轻得没什么份量,他都忘了她还在这,稍微动身时惊动了她,她没醒,只是呜呜了两声。
恂奇这才低头看了一眼,翅膀懒洋洋地戳了戳连扬:“把你妹抱走。”
小小一个孩子,人形都化不出来,成天一副狐狸样跳到他肚皮上打滚算怎么回事?真不怕他烦了一口把她吃了,塞牙缝都不够的。
连扬眯着眼睛:“你让让她呗。大不了以后你少化形。”
那不成,没人可以阻止一只狮子想要在沙地上打滚放松的心。
连扬和他闲聊了一晚上,这会儿有点困了,打着哈欠同他道:“过几天,我打算去东境那个往生潭去瞧瞧,你一起吗?”
恂奇听说过那个传说,但是不大感兴趣。他觉得自己除了找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以外,就没有什么夙愿了,但那应当也不是什么永生延续的执念。
连扬有点怕东境狼族,那群成天冷着个脸的,他实在是相处不了,于是他打算拉上恂奇一起。
“你不好奇吗?你家代代出情种,听说往上几位主君,都是看过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夫人,没有不一生恩恩爱爱的。你去瞧瞧,说不定也能瞧见意中人呢?”
他说到这里,垂眼瞟了下,坏笑道:“不会是我家这小狐狸罢?”
恂奇抬手就把连抒给他扔过去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将连抒的闹声抛到耳后。
但他确实是来兴趣了,因为他记起曾经有人对他说,他这一生真正开始,是源于对一个人的爱意。
他没明白这句话是怎么算的。如果是从他出生成为恂奇开始、从他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开始,那也是源于他父母亲人给他的爱意。
什么叫他的开始,源于对别人的爱意?
但恂奇还是来兴趣了。连扬还是没敢去,于是他拉着陵游一起跑去了那处。
他在那潭水底,看到了一个谁都没有看到过的姑娘。她穿着红衣,站在大荒的土地上,遥遥望着他的方向,风将她的衣摆吹起,吹向他所在的方向。
恂奇的身体还是一个孩子,但他内里的魂魄,已经有着千岁万岁的年纪了。即便是这样千岁万岁的年纪,即便是见惯了这世间这么多的美景美人,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姑娘。
在此之前,他看过无数话本,也见过无数真事,但从来没有一刻真的相信过一见钟情的神乎其神。
而这一刻,他相信了。
原来人的心啊,当真是可以因为一个人,一面就触动。
他迫切地要知道这是谁,要知道她在哪,他觉得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那书生的执著——他知道他要找,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又在哪,但他知道那一定存在,在他终于得以见到的时候,一定美好得让他所受的一切苦难空虚都化作泡影。
他知道他要找,那是值得他付出一生去找的东西。
他毫无犹豫地跳进那潭水之中,伸出手去,去捞那镜花水月里的姑娘。她就一直那般遥遥而立,用灿如星辰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望着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她的身边。
天下芳菲尽,唯余一暄妍,就这么山水遥迢的一眼,足以让他确定——
我心中爱她。
他是在无数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明白爱意的感受了。
小精灵楹花亲眼看着他投身水中,虽然浑身都狼狈得湿透了,但起身抬头时,笑意却朗然得掩也掩不住。
她看着陵游手忙脚乱地把他拉上来,有些好笑地问道:“少君,一见钟情,有不有趣?她的名字,好不好听?”
“好听啊。”
暄暄,暄暄,她的名字,她回答他时的声音,温暖得就像她笑起来的模样一样。
陵游后来说,他那天回来以后,满嘴都在念叨着暄暄的名字,他还以为他故意编了个名字来骗他的。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就忍不住想要去见她一回。
可惜了,天岁神族修为深厚,他又是少君的身份,不便随意离开大荒神洲,而定世洲又实在特殊,不是个能随意来去的地方。
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到了明宿神王这条路子,兴奋无比地去问陵游:“要不你帮我去看一眼罢?”
陵游当场就愣住了:“你没在开玩笑啊?”
恂奇脸上的笑忍不住,但是语气和神色都非常正经:“我说真的,我当然没开玩笑。”
潭水中的景象,她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但如今定世洲的小少主彤华,却不过是一个幼童而已。
恂奇一直在想,为什么呢?如果他此生都无缘得见,那么为什么不显出她现在这个年纪的样子?如果他此生有缘一见,那会是在那个时候吗?那会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回相见吗?那个时候,她为什么要来大荒呢?
他脑中的思绪根本停不下来,后来忍不住了,回去问他父亲牧弘:“老爹,你知道定世洲吗?”
牧弘不料他问出这个,反问道:“先生今日给你教什么了?”
牧弘盘算着诈他一回,自己和定世洲来往得那么隐秘,这小子不该有发觉罢?多半是谁跟他提到了才问的。
恂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点没体会出来,便答道:“先生没教,我就问问。这不是没见过吗?想见识见识。”
牧弘于是非常隐晦地同他道:“那等将来有机会罢。”
恂奇一下就来劲了:“还真有这个机会啊?”
牧弘笑道:“也许真有。”
恂奇想着自己如今的年纪,有些着急:“还久吗?”
牧弘道:“等你长大着罢。”
等你长大了,成人礼的那天,自然有一份礼物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