恂奇怀抱着这份期待,等着陵游什么时候回来了,才好仔仔细细地和他说一说暄暄,那么三言两语的简信回来,他哪能看得够?
但他没能等到陵游回来的那一天。
明宿一族突然出事,陵游来不及回到大荒,恂奇许久没听到陵游的消息,心里害怕又着急,去找牧弘打听。牧弘只知陵游是跟着明宿去了,却不知真正原因,但还是命下属不断打听消息。
很快便知道,陵游留在定世洲了。
听到这里,恂奇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他想起明宿神王和定世洲的关系还算好,既然能在这个时候把陵游交托过去,陵游就该是安全的。
可再之后,便有一个消息传遍三界:明宿阖族覆没,只有一个独子陵游幸免,已被老神王托付给了定世洲。
恂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立刻去找牧弘:“陵游什么时候成了明宿王的独子了?他若是明宿王的儿子,那以后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牧弘望着他,道:“我先派了使者去定世洲,问明情况再说,你莫要着急。”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明宿一族没得如此迅速又莫名,陵游小小年纪不急着回来却还是留在了外面,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天岁神族从不出境与外界沟通,如果不是为了陵游,牧弘根本不会派出使者。这其实已经是他们对陵游最后的保护,陵游既然已经认下了这个身份,他们就必须坐实,否则将来他危险无穷。
恂奇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这个大祸,逼得他的弟弟远走,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私念而已。
他希望他过得好。他想起陵游前些时候给他传回来的那三言两语,听他说那小姑娘的冰雪可爱,想,陵游在她身边,应该是过得好的。
他一直念着自己的弟弟,念着远方的定世洲。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他后来又见了一回。
在大荒炽烈的阳光下,已经长成的少年陵游和他遥遥相对,在他还茫然着无法确认的时候,他从远方朝着他冲了回来,重重地跪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阿兄!”
恂奇被这一下的冲击逼得退后了一步,他垂下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终于确定是自己的弟弟回来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低下头看着自己崩溃到嚎啕大哭的弟弟,张开唇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是陵游却又哀声哭道:“阿兄,暄暄出事了。”
他怔在当场。
第205章
初见 恂奇此生第一次见到暄暄。……
那日有妖豹作恶,被恂奇一路追踪而去,现出原形当场咬死。他就站在尸体面前幻回人形,正抬起手来要抹去脸上嘴边的血迹,目光便遥遥看见了对面一身干净明亮的陵游。
从前的时候,两只小狮子永远混在一起打闹,滚泥坑的时候一起脏污,参宴饮的时候又一起尊贵整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刻,两个人可以截然反差到这种地步。
直到陵游扑过来抱着他哭起来,他才怔怔然回过神来。
“阿兄,暄暄出事了。我陪她去寻友,刚出定世洲不久便遇到堵截,对方什么来头查不清楚,但是当场展开一个结界将她网了进去。我找不到入口,只能回去求援……”
他强自压抑着惊惧不止的苦泣之意,尽可能同他说得详细:“定世洲和上天庭都去了,说那是离虚幻境现世,一开始找不到入口,后面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不敢进去。只东海一位交好的龙太子进去了,出来时一身的伤,那里头过了十年,外头才过了一个时辰。阿兄,暄暄还没回来,怎么办啊……”
恂奇听他说着,看见他一身的伤,应当只是粗粗救治过,此刻长途奔波,已经从衣襟微微透出血迹。
他将神力注入到陵游身体里,修补他明显脆弱不堪的神体,助他缓过些气力,这才按住他的肩镇定道:“莫慌,有我。”
他这般伤重,必然是已经拼尽全力,实在是毫无办法,这才想着要回来找他。
陵游在彤华遇险之后几乎一直不曾休息,渡过禁海来到大荒又费了些力气,此刻情绪激动说了这么多话,早已是精疲力尽,等恂奇帮他修复了许久才缓过来。
他深呼吸几次,抬眼看向自己的兄长,终于镇定了几分:“阿兄,我该怎么办?”
是他陪着她出去的,那也得是他把她带回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要用什么样的办法,不管多危险,他都是一定会去做的。
恂奇看着他那双始终明净的眼睛,问道:“小游,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吗?”
陵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要翻涌的架势:“很好。定世洲富足,我做了她的使君,不说别的,光俸禄就不少呢,肯定比你强些。”
恂奇于是笑了:“那就好。”
陵游又问他道:“阿兄还好吗?我爹娘还好吗?”
恂奇道:“这会儿想起来问我们了!”
他看着他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回答他道:“都好,你别担心。”
他拍拍他的脸,站了起来,扶着他也起了身,同他道:“这次是偷偷回来的罢?”
陵游点头。
恂奇便道:“回罢。你受了伤,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你不在,出来太久不好。”
陵游扁扁嘴,道:“我有朋友在内宫陪我,如果发现我不在了,他会帮我遮掩的。”
噢,小游如今也有别的朋友了。
恂奇说不上是失落或是开心,扯起唇笑了笑,道:“那也别出来太久。回去好好养伤,我来想办法,我一定把她好好带出来。”
陵游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兄长,只要是恂奇说出来的承诺,那就一定是会做到的。但是此时此刻遇上这样的麻烦,陵游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去解决了。
他明显踯躅,但恂奇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后退了一步:“小游,照顾好自己。”
陵游就此回到定世洲,恂奇一边往家去,一边想着离虚境。回去时,正赶上牧弘也从外面回来。
他抓住父亲,同他商量道:“老爹,我想出去办点事,需要点时间才能回来。”
牧弘见他明显的犹豫,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便深深打量了他半天,问他道:“麻烦吗?”
恂奇想了想,不大确定,便道:“应该还行,我能处理。”
牧弘不大放心,但是看他语焉不详,便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孩子大了,总会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说了可以处理,那他就要给他保留余地。
他迟缓地点点头,道:“进去跟你母亲说一声,准备好再走,小心点,尽快回家。”
同样的,母亲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嘱咐他将法宝武器都带好,小心点尽快回家。
恂奇念着父母都给他说过的这一句话,转身走出了家门,走远了,寻了个无人之处,一脚踏入离虚幻境。
在世上漂泊多年,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整个离虚境都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亮,但是危险万分的禁制却到处都是。那些在阴影里泛着隐晦流光的光刃从他身边旋转而过,略过他衣袍袖边,却没有伤他分毫。
他立在那处,没有随意走动,过不多时,便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怎么回来了?”
那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如果不是太过慵懒而散漫,那只怕即便是他本人,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恂奇抬眼,从黑暗之中分辨出来人的轮廓。那在初次神魔大战中落败了的魔祖长暝,新鲜地看着他,道:“去时孤魂一缕,归时锦袍华带。许久不见,如今这是有些身份了?”
恂奇望着他道:“我如今是大荒狮族的少君。”
长暝点头。天岁神族啊,那的确是个好去处。一缕孤魂混到这个份儿上,确是有些运气和本事了。
恂奇又答他前头那句问话:“我本无意回来,只是着急要寻一个人。约是外界一日多前,定世洲有一位小神女落入离虚境,你应当是知道的?”
长暝笑道:“知道。”
恂奇得到确切的应答,提起来的心放下了三分,却也只有三分而已。他又着急问道:“她在何处?”
长暝未答,打量着他这般焦急的神色,问道:“她与你是什么关系?”
恂奇想了一瞬,道:“没有关系。”
长暝道:“这便没意思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多少是知道的。你怎么对我也说起假话?”
恂奇不觉得自己在说谎:“的确没有关系。”
他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哪里有什么关系。
长暝道:“她不是你喜欢的人吗?”
恂奇沉默了。
长暝笑道:“我哪里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你是如何结缘的?你私自离开大荒?或是她去了大荒?”
恂奇道:“都没有。我们没有见过。我只在往生潭里见过她一眼。”
啊,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真是有趣的故事。
长暝道:“若是寻常,我倒有兴趣听一听,但这回就算了。你回去罢,往后莫要再来离虚境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恂奇上前一步,在他身后叫住了他,道:“我得将她带回去。就这一次,望你允准。”
长暝于是回过身,道:“离虚境是我藏身之处,轻易不会现于人前。她落入境内,是有人对她存了必杀之心,明白?”
恂奇点头,他来时已经想到了这点:“是司命借你之手杀她。”
司命神君从前是长暝的未婚妻,因她在大战中突然倒戈向长晔,才使得长暝被帝子英拉着落入圈套,只得委身在这样的地方以待来日。
除了她,再没有谁可以叫长暝这般心甘情愿了。
听见这个名字,长暝沉下三分声音,带了些警告之意,同他道:“既然知道,便莫要插手,我且放过你这回。”
恂奇仿若未闻,再次逼近他,道:“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谋算,但我要将她带回去。她在定世洲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辈,同旁人没什么利害恩仇,即便出去了,也想不到是谁要置她于死地,你不必担心暴露。”
长暝太了解他了。
他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于是他清楚,既然他说了要将她带走,那就一定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他想了想,便对恂奇道:“她进来以后,我是没去管过的。这离虚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处处都是伤人的法阵,过了这么久的时候,约莫也差不多了。你且去寻罢,寻到以后,是死是活,我都不管。”
恂奇听到这话,心头放下的三分紧张与担忧又重新冲破身体。他得了长暝的允准,转身便要去寻。
外界一个时辰,境内度过十年。如今外头已过了这么久,境内这般危险之处,她一个小姑娘家受伤落入此处,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他就只能盼望她尚有余力坚持,再盼望他能尽快寻到。
长暝能答应他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将手下放得很宽松了。
长暝觉得他变了,也许是因为名字赋予了他身份,名字赋予了他生命,名字是最简短的禁锢,有了名字,就会把灵魂永远地禁锢在这几个字里。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瞻前顾后,他心有所念,他为了一个女子犯禁,为了她而向他低头,他不再不羁而自由了。
这世界给予了他这样大的变化,这变化真是有趣极了。
长暝兴致忽起,跟上他的步伐,问道:“和我做一个交易罢。同意了,我帮你快些找到心上人。”
恂奇同意了。
这世上有许多浅显的道理,连稚童都明白,人不能因为所求而出卖自己与恶魔做出交易,那会导致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结局。恂奇明白,但是恂奇同意了。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穿行而过,锋利的风刃掠过他的脸颊,落下的双足踩在腐蚀的毒液之上,虚假的幻境被他从眼前拨开,他心如石,坚定不去,未受到离虚幻境内的半分阻拦。
所有死亡的迷障为他寻爱的道路退避,引着他走向自己的去处。他清晰地看到这一片黑暗惨淡的世界里,有他正在寻找的小姑娘,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