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让他病得难以自理,必须时时有宫人照管,这样他才不会腾出手来对付她和她的孩子,但她也不能让他死得太快,如果自己这胎生的是女儿,那还不能稳定她的地位,在确认她生下皇子之前,他都不能死。
但好在她的肚子争气,这一回顺利生产,果真是一个皇子。
她觉得足够了,这一场戏,终于是有惊无险地演到了最后。她抱着孩子去看望他,从前器宇轩昂的帝王,此刻已经消瘦不堪。她抚摸着他的眉眼,问道:“陛下,你分明是喜爱我的,为何非要逼我们走到这步呢?”
她看见他分明醒着,却不肯睁眼,又问道:“陛下,许久不见了,你不看一看我,看一看我们的孩子吗?”
他用虚弱但冰冷的声音道:“朕不喜欢你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
于是,她因见他濒死而生出的那些余情,也因此全都消散了。
夫妻一场啊,却原来他看她时,全然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卢晏致回了自己宫中,吩咐宫人和部下可以去行动了,太医说这药这么喝下去,他也就只剩下两三日的光景,那等过了这两三日,宫内便向前朝报君王崩逝的消息。
而不久后宫人又来报她,说小宸王想法子入了宫,将领拦不住,叫他见了皇帝,便连忙来问她要如何处置。
她想,陛下只在这两三日了,原邈即便见到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了他。
她最后道:“把他留在宫里。这两三日里,莫要让他出去坏事。”
心腹宫女劝她道:“他见过了陛下,若不然果断些,直接要了他性命,免得他将来又说出什么不该的话,反误了娘娘与小殿下。”
卢晏致道:“留着罢。”
她想他也是怨恨陛下的,陛下死了,他也自由了,有什么不好呢?
看守君王寝殿的兵士得了令,等原邈一从殿中出来,就拿下了他,关押在内宫一处殿宇之中。卢晏致得了消息,好好整理了形容,特地过去看他。
那一路上经过了过去举办宫宴的殿宇,她忽然想起那年初见之时,他一身轻衫,醉酒立在月下,远远望过去,月辉铺了他满身,他目光旷远而绵长,真是好引人注目的一个公子。
她本是去兴师问罪的,看到他的那一眼,都好像不是那么生气了。
可是他始终那么讨厌。初见的时候,他就羞辱挖苦她,后来她针对顾家人,他又和顾家站成同党。她虽然始终没说过,但她想他那么聪明,也许已经猜到了自己对他也有几分喜欢,可他对她的心意全然视若无睹。
他明知道自己讨厌顾家人,却还是娶了顾家的那个大小姐。今上要她准备礼物的时候,天知道她气得多想将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都砸了。
她这些年过得战战兢兢,可他怎么永远耀眼,怎么永远过得那般好呢?
殿门推开,卢晏致再一次见到了原邈。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一个是后宫的宠妃,一个是前朝的重臣,他们这些年里没完没了地交手争锋过很多次,但却几乎再也没能有一次相见的机会。
但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他穿着亲王服,即便此刻已是囚徒,却仍然没有一点狼狈,瞧着仍旧和从前一样,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浪荡子,风流俊美的皮囊下又藏着一颗长久深沉的心,于是始终勾得她不甘放手。
他还是与她两厢不容,带着刺问她道:“娘娘是来同我耀武扬威的?”
她难得一见,心里居然生出些当面争执的快乐来。她不想走了,坐在他对面,道:“是呀,我想仔细同你说说,仔细同你炫耀一番。少了一桩,我都觉得不痛快。”
他居然笑了,同她道:“有酒吗?我多饮两杯,免得你喋喋不休,我听来生厌。”
他始终没有改变,这让她对他又生长出三分耐性。她当真叫宫人去备酒了,自己施施然坐在他对面,摆出一副真要和他饮酒说话的模样。
她等酒来,心中觉得奇妙。她已是后妃了,他又已成了婚,何曾会想过有这么一幕?
酒送上来了,他先为他二人斟满,不待谁先开口说话,自己先举起酒杯,对她示意。她于是也将酒杯端起,和他轻轻一碰。
她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即便她是那个备酒的人,依旧免不了对他狡猾行径的防备。她看见他哂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这才将酒杯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她抿得很慢,因为她突然发觉,如果酒杯放下,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她原本是想来和他炫耀的,宸王殿下,你瞧瞧,这一局,不就是我赢了吗?只可惜仿佛从见了他的这一面开始,她就已经落了下乘。
而原邈在对面放下酒杯,先开口同她道:“我方才去见皇叔,得了一道旨意,是封您的儿子为太子,将来等他殡天便可继位的诏书。”
卢晏致知道这事,那诏书是她命人写的,是她亲自带到了今上面前,拿出了玉玺,握着他的手盖下去的。
他又道:“除此之外,他还另外给了我一道口谕,道子弱母壮,是祸国之相,命我送娘娘一程,莫要误了国朝的将来。”
卢晏致脸色一变,心道他果然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冷笑道:“你自己都没法活着走出这宫城了,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要我的性命?”
原邈只笑着摆摆手道:“娘娘放心,这酒发得快呢。”
他话音刚落,卢晏致便感到腹中骤然生出一阵痛意,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翻搅在了一处,痛得她脸色大变,徒然地蜷缩成一团。
她开口大叫侍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原邈在她面前从从容容地理了理衣摆,道:“娘娘,我提醒过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在宫里耍心眼算计陛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卢晏致心头浮上大片的恐慌。她心想不会的,她已经掌握了内宫,今上吃了那么久的毒药,始终没人能来救他,他已是油尽灯枯了,身边留下的全是她的人,他怎么有能力对付她的?
原邈倾过身,手指轻轻一拨,将酒杯拨到地上,滚到她的面前:“瞧,真是快。”
他坐在她对面,面上的笑意落下来,看着她徒然伸手挣扎,却只能无力地蜷缩,目光里的温度又淡又冷,最后他抽走垫在小案上的那张桌巾,随手撂在了她的脸上。
“原邈……”
她没力气了,见他这般对她,气得咬牙喊他的名字。
但也只是喊出名字而已了,她没有那么多说话的力气,再去控诉他的错处。
他在那边应她道:“娘娘且忍一忍,我实在见不得这张脸痛苦,等您去了,我会叫宫人将您这张脸毁掉,好好换张织锦的缎子裹上,风风光光地安葬您。”
卢晏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见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今日她见到的这两个男人,一个说,不喜欢她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一个说,见不得她这张脸痛苦,她一想到这两句话,她就觉得唇齿间一股血腥的锈气。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脸是假的,陛下的爱是假的,无论她如何对自己说,她是卢晏致,这是卢晏致所拥有的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一切得来的理由,是她的这一张脸。
她要死了。
她想,她和陛下要结束了,她和他也要结束了。
她并不遗憾,她只是有些余恨,她活了这么一辈子,居然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手指颤抖,拢在那块粗糙的桌巾上,终究没有将它扯下来,而是放任它继续那样扣在自己的脸上。
原邈安静地看着,等到她没有任何动作了,才上前去,将那块桌巾扯了下来。
她生得美丽,连死去了,也是一样的美丽。
他伸出手去,将她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阖上,转身走了出去。
第203章
魂定 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飘荡在这世上的一缕游魂。
因为从意识生来时他便残破不全,这世上所有的名簿都没有记录过他的存在,连他飘过鬼差的身边,鬼差都懒得拿他归于地府。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空有存在的意识,却不算是真的存在。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是否能算作“存在”,别人就更不会承认。
但是需要承认的是,那的确是他生来以后,最无拘无束的一段时光。
他想要自由的时候,做风,做雨,做月光,他想要停留的时候,做花,做石,做高山。
偶尔他也会做人。
他原先一直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人,但他喜欢看人,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各有各的趣味,他觉得这世间因此而变得有趣。
某一回,他看到一个潦倒的书生。
这书生才二十多岁,可是头发已经都花白了,整个脸泛着青黑的死气,目光麻木又空洞。他应当是久病不医了,已是油尽灯枯的将死之兆,但他并没有停下休息。
他一直走,佝偻着背,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走到衣服和鞋袜都破了。白天,他行走在阴雨绵绵和烈日炎炎,晚上,他就看着昏昏的夜幕,风餐露宿地躺倒,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
包袱也是破的,有两支秃得有些可怜的毛笔,还有两卷虽旧却并不脏污的书簿。
他不看,不写,也不丢,他珍惜自己的纸笔文书,却并不是走着去求功名的道路。
游魂觉得疑惑又有趣,就跟着他走,不见他说话,也不见他停下。
后来书生终于命数将尽了,临死之前,他那一双始终没有光亮的眼睛,却看到了这陪他游荡了一路的幽魂。
他朝着他伸出手,道:“你替我走罢。”
游魂讶异他能看见自己,飘近了,问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道:“你替我走罢。”
游魂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答道:“你替我走罢。”
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一仰,散出自己在这人世的最后一次呼吸,死了。
于是游魂第一次附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鬼差来时看见了,有些无语道:“我说你这幽魂,飘飘荡荡不好吗,非要附在这尸体上面添乱?”
他笑嘻嘻地回应这已经熟稔了的鬼差道:“大人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他让我替他走一段,我就走一段,走走就死掉,不会让大人为难的。”
鬼差见他许多次了,知道他只有些活泼跳脱,但做不出什么坏事,临去前便道:“你玩几天便罢,莫要与人说话,莫要给我找麻烦,记住了吗?”
游魂记住了,不与人说话,不要添麻烦。
但他要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不知道这条不见行人的去路究竟通向哪里,他将书生的包袱翻开了,那书簿都写满了,但是又被他拿墨汁和炭笔都涂黑了,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只隐约见得一个名字而已。
步孚尹。
游魂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书生的名字。
游魂困惑了,但是还是把包袱背好,起身道:“走罢,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他带着这具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身体向前走去,几天之后,他看到了一个村庄。村口玩闹的孩童看着他鬼魅一样的憔悴模样,将手里的木枝一撂,哇哇大叫着往家跑去:“有鬼啊!有鬼啊!”
游魂想,我不是鬼,我只是个离魂而已。
此地的村民十分淳朴,有个老妇人见他这般可怜,留他歇脚用饭,还给了他一身旧衣。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起码温暖熨帖,还没有什么破洞。
压箱底翻出来的,约莫是她死去的丈夫,或者是不在家中的儿子。
他看着这老妇人帮他缝补那身旧衣,还打算之后再还给他,便问道:“您认识我吗?”
那老妇人道:“不认识。”
他又问道:“那您认识步孚尹吗?”
那老妇人依旧道:“不认识。”
游魂有些失望,同她道:“那我要走了,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