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同她道:“我看信的事儿,别给她说,就当我不知道,麻烦你替我瞒一瞒。”
碎玉看着他,他脸上实在是太平静了,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就好像那封信真和他没半点关系似的,可是真正没关系的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她有些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你是不是记起来了?
又觉得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抵抗神明的力量,记忆被夺走了,连彤华都不能抵抗,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根本做不到的。
她整个人如被击中般立在原地动不得了。但原邈已经挂上了灿烂的笑意走了出去:“您这记性也是不好了。分明是放在椅子上了,叫我好找。”
碎玉挪着僵硬的腿脚走到门边,看见他给昭元展开毯子盖上,又重新坐在了旁边。
他的手很自然地移到了身侧,将腰上挂着的那半枚玉珏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天光之下,那玉好温柔的光泽。
第201章
番外:晏致1 春窗一觉风流梦
卢晏致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不一般的。
堂祖父卢遂良从一众姊妹中选中了她,将她过继到自己的儿子这边,让她叫自己祖父,给她住最好的院落,予她用最好的东西,明摆着让她有与众不同的待遇。
他还找了一位江湖游医,每天给她药浴敷脸,又要按脸半个时辰。那药用完痛得狠,感觉整个脸的骨肉都移了位,小姑娘家天天哭,哭完还要继续去。
就这么痛着痛着,她长大了,一张脸生得愈发好看。甫一入宫见到今上,今上就喜欢了她,当场封她作了娴贵人。
卢家已然式微了,虽然卢遂良是打了一辈子仗,跟着今上南下叛国的,虽然她堂姐,不,是长姐,虽然她长姐卢音致是在南国和亲,为今上取出过驻防图的,但如今卢家子侄得用者寥寥无几,这是实情。
她知道自己是带着卢家的荣耀入宫的,她知道自己是生来就适合在深宫生存的女子。她有相貌,有头脑,有手段,可以一步一步爬上去,不留痕迹地铲除所有绊脚石。
第一个,是淑妃顾氏。
卢晏致入宫的时候,淑妃就是后妃之首,因她兄长是顾相,在后宫也镇得住人。那是个书读死了的贤德人,如今又三十了,见不惯她侍奉君王的做派,时常多嘴自以为是地规劝她。
卢晏致不喜欢她,当先就是要对付她。
这事不难。她知道自己这张脸就是自己的武器,她忍了那么久,只要脸在,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今上喜欢她温柔小意,她就温柔小意地服侍他,她越听话,他就越喜欢。
后宫的妃嫔,本就是靠圣宠说话。卢晏致是最得圣宠的那一个,位份也提得快,升了嫔,又升妃,后来今上干脆解散了空置半年的六宫,叫她做后宫唯一的主人。
后妃收到圣旨被解散出宫的那天,今上被朝臣缠着不得脱身。卢晏致一个人在宫里等候,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沐浴准备,换上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寝衣,闲闲地用着水果等候君王。
她让侍女们将窗户打开,她要听一听,也许那些后妃的哭声和谩骂声传不到她这里,但她好像是真的听见了一样,她听着便觉得快乐。
她心中想,这位贤德无比的顾淑妃生下过一位公主,背后又有顾相撑腰,但那又能如何,不是还要乖乖将位置让出来给她吗?
但卢晏致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虽然位份降成了县主,但份例却依旧还是没有变过,之后长大了些,还被指给了顾家那个小将军顾清昀,只等着年纪到了就可成婚。
卢晏致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原以为顾家没了淑妃支撑,家中两个小将又没长成,起码要安分一段时候,谁知这么一桩婚事,又给救起来了。
顾清昀如今是和帝女有了婚约了,他那个讨人厌的将军姐姐,当初就说想指给小宸王,如今这么大了,可还没成婚呢!
若是成婚还得了?
卢晏致越想越气,顾家就那么两个孩子,全是战功堆起来的荣耀,一个娶帝女,一个可能嫁亲王,这么显贵卓著的荣宠,怎么就落不到卢家来?卢家当年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染血的功劳,怎么就比不过顾相那个只动了动嘴皮子的书生!
眼看着顾家是蒸蒸日上了,可是卢家却是后继无人。就连她那姐姐卢音致,当初有勾引南国国君的胆子,如今改嫁却缩到后头去,把夫家的子侄藏了个严严实实。前朝不顶事,全靠她一人在后宫又有什么用?
可卢家不说体谅心疼她,却还成日叫她母亲入宫来,只顾催她尽快诞下皇子,说后宫如今只她一人,早日诞出皇长子,早日安心。
卢晏致也想要皇子,但这还不是她要皇子的时候。宸王、江家、顾家,他们都是站在一边的,把持着朝政,见不得卢家半点好。卢家此时又没人,她即便生了孩子,也是落不着好的。
她请母亲给祖父带信出去,让他大力扶持亲信,而卢遂良早有准备,只等着有合适的机会才好动作。二人一拍即合,卢晏致当即便开始给今上吹起了枕头风。
江氏是望族,根基深厚,如今在南北两朝都有入仕做了高官的子弟,今上重用江浔,却又防备江浔;宸王和今上是骨肉血亲,是一路南下的旧人,他的妻子掌握着经济命脉,更是让他手中权力大过天。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皇帝,是会全然放心这种站在权力中心的虎狼之辈的。
她要维护自己的形象,都不需要说的太多,只是偶尔不经意地带过一嘴,今上自然会在心里发散绵延。
她看着今上暗自思忖时深沉的脸色,心里想到那个令她讨厌万分的世子原邈,想,他无根无基,又长了那么一张爱得罪人的嘴,没了他父亲和师兄给他做靠山,他在宁都可怎么活呢?
天子手下,生杀予夺啊。
今上开始有意限制他们的权利,于是卢家在外配合,总算将朋党往朝中塞进去了一波。宸王开始激流急退,而原邈更是直接请旨,让他离朝。
如此,宸王也没了。
卢晏致那时候有了孩子,又看前朝得势,心中终觉快意。她去找那承袭了亲王爵位的小宸王原邈好好炫耀了一番,想,宸王得势,是因为真有手段,而他一个才回宁都两年的年轻公子,懂什么朝堂争斗,只怕就快要粉身碎骨。
可她这一回,也没有快活太久。
因为她那孩子没能生出来。
那所谓的悲天悯人的神医岑姚,从最初就看她不顺眼,装都不装一下,便送香来流掉了她的孩子。卢晏致哭着去找今上求个说法,但今上半点犹豫都没有,径自信了岑姚的那些鬼话,只在事后拨了些金银宽慰她。
她要的哪里是金银?
她得要一个皇子,才对得起自己受的这些委屈。但皇子哪里那样好得来?她能靠的只有今上和卢家,卢家帮不上忙,今上也未必站在她这边。
她终于明白,今上只是宠她,却不是爱她。
卢晏致幡然醒悟,从今上予她的那些脉脉深情里抽身而退。她知道自己不能被他那点虚伪的好处蒙住眼了,他不会计较岑姚,她再闹也没用。
她将那些金银默默都收下了,抱着他假模假样地哭两回,叫他多心疼心疼她,越发觉得金银对不起她。他对她有愧疚,她的路就更好走些。
卢晏致觉得不麻烦。不就是孩子吗?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个,只要除了岑姚,她生下儿子,不就是迟早的事吗?
岑姚再厉害,不过就是一个游医,她不愿意在宁都享受富贵,偏要去山野乡间治病救人。那些荒僻之地,出些意外,也是难免的。
她又不是什么上天眷顾的特别之人,遇到危险,又不会有神仙来救她。
但这样还不算完。
卢晏致始终没能生出孩子。她怀过两回,又掉了两回,总是保不住。后来卢遂良也死了,卢家彻底没了指望,她母亲入宫看她时暗悄悄地哭,问是不是他们造孽太多,才会如此。
她斥她母亲愚钝,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鬼神,便是真有报应,她也不相信。
父母要去烧香拜神,但她不会去拜。神仙若是关爱她,便不会让她如此,可见神仙不垂怜,她拜了也没有用。她身体看过了几位医官,都说是好的,那她就不该随随便便地落胎,必然是有人指使。
卢家的敌人,所有和卢家为敌的人,都是有可能会害死她孩子的凶手。他们见不得卢家起势,所以才来欺她一个女子。
卢家没有得用的子侄,朋党家里总有,只要将把柄捏在手中了,他们全都得乖乖听她的话。原邈如何,顾家又如何,若不是如今卢家赚不到战功了,也不会白白叫他们占了便宜。
就这般斗下去,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孩子,不肯叫人知道,后来过了头三月,宫中又办家宴,她这才开口说出了这事。
她的眼睛遍布整座大殿,都帮她盯着这些人的脸色。除了今上笑了,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人因为她有孕而开心。
卢晏致瞧着原邈出去醒酒,过不多时,自己也借口出去。她想起当年自己进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跟着他出去,送到他面前去自取其辱。
但原邈这回没有取笑她。
他应当是喝醉了,否则他望着她的眼神里,不该流露出这样可怜的意味。
“娘娘,你已几回有孕了,却都未能顺利生产,凭你之聪慧,也该察觉出其中有些蹊跷。只当我奉劝你一句,在宫中安心养身就是,莫要费心操劳了。”
她不知这是警告还是关心,她也不知自己本来是想要做什么的,她听着他这般说话,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我不费心,由着你们合起来,为难我一个吗?”
他似乎是哂笑了一下,同她道:“都是朝臣,在天子手下讨生活,为难你一个女子做什么?”
她被他这多年不改的无赖行径气得不行,又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
那夜今上到她宫中陪她,他喝醉了,摩挲着她的肚子不说话。她笑着同他道:“孩子还小呢,陛下就这样喜欢它了?”
今上随意从喉咙里应了她一声,她抬眼去看他的脸色,他垂着眼望着她的肚子,眼里没有期待,没有喜悦,也没有爱。
他打量着它,像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但又不像是无关紧要,因为他的眼神不是淡的,却是冷的。
卢晏致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她杀过很多人,她看得出人目光里的冷。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原邈说什么来着,他叫她安心养胎,不要干涉政务,他说他们只是朝臣,无谓为难她一个女子。
是了,他们只是臣子,而这世上能定他们生死的没有别人,只有皇帝。
皇帝想要除掉宸王,宸王就得从前朝退得干干净净,皇帝想要扶持顾家,顾家无论如何都能扶摇直上,同样的,皇帝不想要卢家,那么卢家在前朝便永远要低人一头,她的孩子,就永远也生不出来。
而他却还对她道:“冷吗?快些安置罢,盖好被子,莫要着凉了。”
他的怀抱温暖,他的手掌宽厚,他的言语熨帖。
但卢晏致浑身发冷。
原来枕边人,才是真正害她的人。
第202章
番外:晏致2 却是同衾不得知
卢晏致觉得好可惜。
她的家人,将她当作揽权的工具,她遇上一位心仪的公子,可惜时机太晚了,想做什么也来不及,至于朋友,她这一生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入了宫,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他待她那样好,她是真的想过要和他好好过的。
但是此刻,她躺在他怀里,眼中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在想:陛下,我是想要爱你的,但如果你要这样对我,那你也要原谅我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你啊。
可怕的不是她要对抗谁,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对抗谁。但现在知道了是今上暗中制衡她,那她就有余地转圜了。
祖父临死前告诉过她,让她在今上心里留下自己有别于旁人的印象,因为这张脸是别人的,但她只是自己。最初可以用脸换来的东西,到后来,要换成她卢晏致能换来的东西。
她听进去了。
脸是会变的,但权力不会。谁握住了,它就听谁的。
她入宫这么久了,也不是全然无所经营的。这宫里宫外,多的是效命于她的人。
她实际做起来,比预想的还要心狠。既然今上不肯让她生下孩子,要一次一次要她孩子的命,那她只要反过来,取今上的命就好了。
在宫里杀人不难,岑姚都死了,没人能帮着他了。
他只要慢慢生病,慢慢病重,而她只要慢慢地渗透,慢慢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换成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