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攥紧了她丢下的这半枚玉珏,看了一眼原邈,目光转过去,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有心爱之人,知道一个人看着自己爱慕的人,会流露出一种怎样的眼神。他和原邈在一起长大,这十八年里,他是亲眼看着原邈如何珍视着那半枚信物,眼神又是如何从尊崇敬重,变成隐晦情思。
但这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事。她先前还来天池山的那些年,对他们只有看待小辈的关照与爱护,她似乎是并不关心他是否能够成才,只关心他身体是否健康的。
原邈开蒙的早,很小就开始读书,那时候她还来天池山,有时候对着月亮和他们说话,原邈就抱着书和她聊那些大千世界。
他说今日读了段玉楼,心中敬佩,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那时候,她听过了,就只是同他道:“那你千万要留在师门里,好好养身,好好读书。平安健康为第一要紧,下山历练嘛……晚些也无妨。”
江浔那时候已经看过外面许多世界了,甚至有些可惜师弟不能出去,便问道:“可是,我听爹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不该珍惜时光,早些去外面看看吗?”
原邈疑惑了,看着她,想要等一个答案。但她只是沉默了许久答道:“没关系,平安最重要,晚些也无妨。”
晚些下山门,晚些知丑恶,晚些磨意气,晚些保平安。
江浔自觉十分理解原邈。他幼时实在一个人过得孤苦,而偏偏她又那般温柔对待,即便将来真是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原邈未必不肯愿打愿挨。
但她就这么走了。
岑姚顾不上别的,匆匆追上去,喊了句“等等”,硬是叫她驻步回身。
从相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上上下下又看了她一遍,看着她这从来穿红的人,却如今只是一身素服,她迟疑着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
她实话实说。
岑姚因这一句话,心底那股不妙的感觉仿佛突然就得到了确证,只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否认。
“你过得不好,陵游去哪儿了?”
她哭着问她道:“他怎么能看你过得不好?他去哪儿了?”
第200章
番外:原邈4 精卫长泣鸣
原邈病好之后,得了今上重用。宸王是他父亲,江浔是他师兄,他在朝堂上官路通达,直可乘青云而上,若不是想叫他踏实历练,又怕他年纪轻轻封无可封,只怕还要升得再快些。
又两年,宫中给了旨意,由今上亲自为他行加冠之礼,以示看重。
行礼之前,他去另请了一道旨,亲自送到宸王府上。这是他回京后第三次回府上去,手中旨意一展,明明白白的,是请今上放人,允宸王夫妇归隐,不管政事。
原博衍参政自不必说,陶嫣是得了原景时允许,照管着户部及商业事宜的,这么一张旨,彻底将他们两个放逐出了朝堂中心。
他举着那张旨,问双亲道:“二位,不接旨吗?”
原博衍知道自己在朝上的权力太大了,因为原景时什么都愿意给,因为他自己什么都愿意管,这些年不知不觉,他就已经成了权倾天下的亲王。皇帝已经没什么能给他的了,历史上走到了这一步的,下一步,便该是死了。
他知道那龙椅上的除了是他的弟弟,也是说一不二的君王。原邈回来以后,他有心要退了,只是树大根深,总是需要时间,他还没能彻底抽出来,旨意先来了。
他望着原邈冷声道:“你不看看这两年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得了陛下看重,嫌父母碍眼了,去请这么一道旨,要将我们摒弃开了?”
他哂道:“你站得稳吗?”
原邈仿佛听不出这讽刺似的,笑了一笑,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王爷推我上高位,不就是想要自己抽身吗?今日我将旨意请来了,王爷又有什么不满呢?”
他上前,将圣旨放进原博衍手中,又拂袖退开:“收着罢,莫作此故意之态了。二十年前送我走的是你们,二十年后要将我留下的还是你们,我替你们圆了这个名头,已是担了骂名了,你们轻松安心地走就是了。”
他脸上笑意不灭,但眼底却淡淡的:“父亲,母亲,今生亲缘我赔到这个份儿上,够了罢?”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称呼他们。
看着父母要一次又一次丢下自己,他还主动去请了旨,要把这无情寡义的骂名担在自己身上,当儿子的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够了罢?
原邈带着嘲讽的笑意合手一礼,转身便要离去。可原博衍却在他身后道:“我先前同你说过顾家的事,你不要忘记。”
他脚步一顿,又回过头,问道:“宸王殿下,我真的是你的儿子吗?”
如果我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原博衍硬下心来,道:“我既送走了你,自然做好了准备,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不是的。他们再留,便成今上眼中钉,可他们若退,也得给他留个靠山,不然这般锋芒强盛,将来必有灭顶之灾。
原邈这般聪明,应当是想通了这点的,但此刻他还是选择了对他们最恶毒无情的揣测。他报复一般说道:“你们这样的人,会入地狱的。”
他的话是冷的,心也是冷的,直到入宫等候冠礼时,都没能热起来。
时辰还没到,原景时的公事还没做完。他在侧殿换好了衣服等候,叫侍从们都退下,留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但偏偏就有个冤家,将人都拦在外面,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
原邈这些年对付卢家也是有些无聊了,此刻连站都没站起来,懒声道:“娘娘,给皇叔送了点心汤羹,就回后宫去罢。在皇叔眼皮子底下来这里,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卢晏致见他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以袖掩口笑了笑,道:“陛下亲自给你加冠,你还将脸掉到地上,我不生气,他会生气。”
原邈不想搭理她,想外面的人知道分寸,就是放了她进来,也不会由她太久,便连头都不想抬。但他感觉到她一直打量他,就还是抬眼问道:“看什么?”
“看脸。”
卢晏致说话直白:“虽然你当年说我美不足、无新意,但我瞧了你这么多回,却觉得姿色实在是不错。”
原邈冷道:“你是真不要命。”
卢晏致的手放下来,落在自己腹上,轻轻拍了拍,得意道:“陛下为我遣散了后宫,你姑姑也被撵出去了,现在我有它了,无论如何,陛下都会原谅我的。但你——”
她压低声音,道:“你行为不端,勾引后妃,陛下早就厌恶宸王一家了,他不会留你的命的。”
原邈讽笑道:“我勾引你?你算什么,我看得上你吗?”
他心里实在厌恶卢家。卢家就那么一位大小姐卢音致算得上是明事理,当年和亲时就知道分寸,如今另嫁了,在夫家也懂得规劝守度。但这个小卢氏,实在是狂得没边没沿。
朝上不要脸的多了,没见过卢家和卢晏致这么不要脸的。
卢晏致见他厌恶到底的神色,面上的笑意分寸未改,接口道:“你瞧不上我,但我却很是瞧得上你。原邈,仔细瞧瞧,你这手段,这样貌,我还是喜欢你的。”
虽然她的乐舞被他贬得一文不值,虽然她的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但她还是喜欢招惹他,喜欢气他,喜欢看他因为她而忙得无暇他顾……那时候,她就觉得,他都是因为她。
她不用争宠,不用学那些并不热爱的技艺讨好君王了,但她还是好好将琵琶练了,虽然如今没什么机会告诉他,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乐技绝称不上是惨不忍睹。
原邈权当她是在说鬼话:“你哪里是喜欢我?你分明更喜欢权势。撺掇卢家和朋党杀了那么多人走到今天,你可还快活吗?”
“快活呀。等将来我有了皇儿,天下都是我皇儿的,我要杀多少就杀多少。但我不会杀你的,小宸王,我喜欢你这张脸,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
卢晏致发了一通疯走了,这些年她和卢家对着他发疯够多了,他都快要习惯了,但今日先是去王府传旨,又是见皇妃撒泼,最后还跪受皇帝加冠,他心情实在是非常不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疲惫不堪地回了居所。
师兄江浔在里头等他。
原邈拿着一壶好茶当白水,只作牛饮解渴泄愤之用。江浔啧啧地看着他,想着他大约今日不痛快,也懒得与他多言,便将手边木盒朝他一推,东西送到,便打算去了。
原邈问道:“什么东西?”
江浔道:“玉冠。我先前满二十的时候有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原邈听到他这么说,便道:“师父给的啊?老头子那么抠门,还有钱做这个送咱俩?”
江浔心头顿了顿,想师父哪会给这个?还不是那人提前安排的。
他含糊地应了,又道:“得空你去谢谢国公,她给的。”
原邈没懂一样:“师父给的,怎么又和她有关系?”
江浔寻了个借口,道:“师父和她是旧交,她是长辈,这样的东西自然是给她,难不成直接给我吗?我又不能给你戴这个。”
“知道了。”
原邈随意挥了挥手,算作与他道别。江浔被他打发走,回头看了看他那不上心的样子,盒子放在那,动也没去动。
他前脚离去,后脚文升套了车,载着原邈往国公府去了。
两年前昭元病了一场,之后一直反复不断,总也不算大好,渐渐的,出来露面的时候都少了。但江浔和原邈还是常去探望,这样加冠的好日子,他特地来拜访一回,倒也不算惹眼。
这日昭元精神好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原邈就乖巧万分地坐在她旁边,问一问身体如何,又谢她给自己赠冠,说师父怎么那般不懂事,给他就给他,还特地经她转一手。
昭元知道内情,没有辩驳,顺着这话接口:“是啊,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回去看他,记得替我骂两句。”
原邈笑着说“成”,又道:“近来只怕不得空呢。什么时候师兄外出,叫他去罢。”
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阳光弱了些,原邈怕她冷,想扶她进去,昭元说还想坐会儿,使唤他进去给自己拿条毯子来。
侍女出去续茶了,昭元说毯子就在窗边小榻上,于是原邈便自己进去拿。只是她记错了,榻上全然没见什么毯子,原邈便去屏风边探头看了一眼,见毯子在她看书的桌椅那处放着。
他走过去拿,正遇上窗户没关,桌上没收的书笔被风吹落,他又俯身去捡,谁知臂弯里的毯子将一旁书架上的书本又碰掉。
他心里暗道今日怎么这般毛手毛脚,捡起来时,便看到了地上那本书里掉出来的一张信纸。
就一张,那么轻,风一吹就展了开。
长姐慧鉴:
暌违日久,得此一见,心下俱安。对面难言,皆表此函。
关于前事,未听君言,抱歉良深。我与帝君,君臣一场,多年来貌合神离,如今已至末路穷途。帝君功成,而我势盛,纵先前助他良多,恐也难安保前路。
我得教于中枢,深知生死不由自己,身须时刻以家族为先,故已布好后路,绝不使基业毁于一旦。孤女安排另已备妥,未至死局,绝不牵涉。
时局至此,我已无生路,更无生念。为复亲友深仇,唯死而已。念千百年来,虽生犹死,又觉不过解脱耳。
人间不少故人,虽得一见,但难及终局,亦已无心。但先前应允阿邈,赠上双十冠礼,此日恐不足待,转托长姐,代为赠交,来源旧约,不必提及。
谨此言终,不复一一。长姐日后,盼自珍重。
愚妹手书。
原邈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即便目光落定在了“阿邈”那两个字上,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他站起身来,将毯子放在一边,又将落下的书打开,打算将信叠好,重新放回去。
碎玉续茶回来时,听昭元说遣了原邈进去拿毯子,知道自己将毯子没收回榻上,便又入房内来找,此刻看着他站在桌前拿着那封信,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公子。”
他不爱听世子,来这里时,都是这么叫他的。
碎玉紧张得一背冷汗,声音说出来,既轻又虚。
原邈抬头看见她,将那封信叠好收了回去,抬起手指来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碎玉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将书放回去,又将毯子重新搭在手臂上,从桌案后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