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可证,有的话,不能随意说,有的誓,不能随便立。一回不肯放下,也许以后,就真的是放不下了。
原邈一路往回走,却被内监拦路,另外带去了一处殿宇。他喝了两碗热乎乎的醒酒汤,彻底酒醒,等了许久,才见到内监在前,引原景时前来。
原邈站得笔直,和原景时相对许久,谁都一语不发。
后来他累了,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皇叔,侄儿困了。”
原景时听见这个称呼,冷笑一声,道:“朕现在杀了你,没有任何人会有异议,你知不知道?”
于是原邈开始装傻,毫不犹豫跪地开始卖惨:“陛下,侄儿喝多了,不懂规矩,说错了话,您看在我离家多年的份儿上,饶了我这回罢。”
他心里想,他哪里敢杀他呀?王府欠了他一辈子的,皇帝一天念着王府跟着他叛国南下的恩义,一辈子都不能动他。
原景时的确杀不了他,但也没饶他,直接着人将他送出宫,一路半押着送去宸王府了。
回去了,陶嫣以为他回家去了,原博衍将人拦了下来,没知会陶嫣,径自将他关去了王府的密室里。
下人们按着他拿铁索捆住了,原博衍站在他身后,气得拿鞭子抽了他几十下。
孽障,都是孽障,早知今日是这般情形,当日就不该生他,就不该心疼他,就不该为了救他的性命,把他交到祝文茵的手中!
就不该要他!
原邈没受过父亲一日疼爱,十八年后,先受了他结结实实的一顿鞭子。他不呼痛,反而大笑起来:“打得好!今日合该将我打死在这里!既无养恩,还你生恩也够了!”
他身体先天不足,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只不过为了强健体魄,但到底比别人差些。原博衍怒气上头,手下失了分寸,在阴冷潮湿的密室里抽完了,才看到他早就迷迷糊糊地低下头去。
他这才唤回理智,痛呼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原邈清瘦的血淋淋的背影。
当初说什么来着,将孩子交到了她的手上,就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她到底有什么好,他们都念念不忘,他们都昏过头,他也昏过头。
都是孽啊。
下人方才见他下狠手的样子害怕,思前想后,还是去请了陶嫣来。陶嫣此刻见孩子被打成这样,也顾不上说原博衍什么,哭着上前去捧起原邈的脸,口中唤着“我儿”,叫下人赶紧将铁索打开。
她觉得是自己犯下的错,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心疼万分地唤着原邈道:“儿啊,你听话些,如今既回家来了,就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提那些人,好生过日子罢。不回家就不回家,不做官就不做官,自由自在的,再莫要说这些浑话了!”
原邈跪在地上,头脑发昏,眼前天旋地转,终于对抱着他的母亲施舍了三分目光。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书上说,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从来就不明白。小的时候,他害怕的时候,他呼痛时除了喊师父就是喊姑姑,因为他没见过她,不知道娘在是什么感受,所以一次也没喊过娘。
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
他害怕自己要死的时候,如果能得这样一个温柔的怀抱,那么死在当时也无所谓了罢?
她哭得这样心痛,看上去这般爱自己,若是他需要的时候能来抱一抱他,那该多好啊。
怎么到了这时候,他不需要的时候,反而这样轻易地给了他这样的怀抱呢?
他对这世间的道理感到困惑和迷茫了,他晕晕地露出了难过和不解的神情,问她道:“为什么不可以?那皇帝有好多妃嫔,他今晚还纳了一个,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为什么我不可以?她救了我的命,她待我这样好,为什么不可以说她?”
陶嫣听着,指尖都开始发颤。
“阿邈,我有对不起她的,她也有欠了我的。人情账根本算不清楚,就这么一笔勾销抹掉了,才算是分清楚了。你又不欠她的,这笔账我来欠,我来做这个坏人,不好吗?”
但原邈还是不解:“我知道你们相欠,我又不是想替你们清算。我又不欠她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原博衍看他这副昏头的模样,过来强行拉走了妻子:“叫他一个人清醒清醒,再说这些话,打死都不冤。”
陶嫣哭着打他,但他心里也不好受。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当初他从稳婆手里将他接过来的时候,他也因为这个柔软幼小的孩子发过颤。
这是他的孩子,这世上万千美好,他都没见过。他活生生地哭着,在他怀里动着,这是一个活着的延续他生命的生命,他抱过了他,怎么能放弃他?
他那么恨祝文茵,为了救他,不惜将他交给她,他怎么算是不爱他?
下人在他身边跪求道:“王爷,那密室又冷又潮,世子体弱,他待不得啊。王爷,您也知道世子是在说昏话呢,放出来罢,世子读过书,明白道理,放出来好好说,他会听的呀。”
原博衍心中无望地想:不会了。
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八年啊,宫里那独坐高位的陛下,过了这十余年,不也照样忘不了吗?
这一切啊,就像当初他们心里那种不妙的料想一样,还是变成了他们最不想要看到的模样。但是悲哀就在于,哪怕早就猜到了,却还是没法规避。
即便想得再多,他也不能对着那小小的孩子说:你原谅爹爹罢,爹爹不会救你的。
“放出来罢。”
他疲惫万分地道:“送回他那别院去,再去请小岑来。”
王府就不留他了,横竖也留不住,还不如送走了,送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见才好。
第199章
番外:原邈3 愚公不复见
原邈因这伤,发热烧得一塌糊涂,眼前看不分明,耳边嗡嗡作响,喉咙干燥沙哑,四肢虚弱无力。旁人对他说话,他答也不想答。
岑姚这些时候正好回宁都,王府一去请,她立刻便来了。
她想起原邈在宴上说的那些话,觉得今日挨了原博衍这顿打也不亏,做父亲的将他打成这样,原景时也就不好罚了。
伤不要紧,命要紧呐。
她一边救,一边打量着原邈的神色,见他没有昏迷过去,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长了多大的胆子,今晚宫宴上那么说话?”
她并不是责备的口气,原邈听出来了,笑了一笑,没答话。
岑姚又道:“卢老将军有大功就不提了,卢家先前那位大小姐,和亲到南国也是受苦了,为了这些事,也够保荣华富贵了。我看你说得也好,卢家人尾巴都要上天了,我最瞧不上他们那副贪多不足的样子。”
她话里话外透露着嫌弃,原邈问道:“殿下不觉得我有错吗?”
原景时给了岑姚一个封号,认她作义妹,叫她殿下倒也不错。
但她一听,手下就狠狠用了些力:“刚才说你聪明,现在又不聪明了。”
原邈的伤痛久了,现在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就道:“我也不喜欢他们叫我世子。我不喜欢宁都,一点也不想回来。”
他问她道:“你年纪比他们都小,肯定也不喜欢我叫你岑姨。那我该怎么叫你?我听说你很少在宁都的,应当很快也要走了,走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吗?我不麻烦你一路照看我,离了宁都,我就和你分道,不碍你的事。”
岑姚笑了笑,道:“我比你这个年纪还小些的时候,他们都叫我小神医,年纪再大些,就叫我神医。后来我让他们都叫我岑大夫,因为我发现我只是一个人,医术再高明,也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她给他把伤口处理好,又把药粉撒上包扎好,同他道:“生病了,就去找对症的大夫,不一定能治好,但起码心里有个慰藉。你若实在不喜欢宁都,将伤养好了,远远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他们谁也抓不到你。”
天下有九洲,又不是只有苍南这一片土地。
原邈听着这话笑了,他目光越过岑姚,远远地落在门口,眼睛里映着灯火的光点,亮晶晶的。
“姑姑,你来啦。”
岑姚手一抖,以为他发烧说胡话呢,但还是下意识转头往门口一看,果然见着那人站在门口,素衣和夜色相融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愣怔之间,原邈已经从床上起了身。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坐起来不说,还要扶着床沿站起来,吓得岑姚赶快把他按回去。
“你伤——”
但原邈还在那边唤人呢:“姑姑,宁都容不下我,我回天池山去好吗?你还像从前一样,时不时过来看我一回,我已有十多年没见过你了……”
岑姚感觉自己在发颤。隔了十几年了,她就那么像鬼魅一样地走进来,相貌还是多年前的那样,一点都没有变化。新封的小卢氏模样冠绝后宫,但也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描来而已。
她走进来,将原邈重新按回去,这次他非常听话地躺下了。她同他道:“此时无人,我来瞧瞧你。”
他隐约听懂了,紧紧攥住:“以后也不会有人的。”
门外忽然有什么碰撞的声响,岑姚立刻回头,看见门口因为担忧儿子匆匆赶来的陶嫣怔愣愣地站在门口,方才的动静,就是她惊讶之下踢上了门槛。
原邈看过一眼就继续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落在彤华的脸上,他手指愈发用力,但没敢说话。
彤华垂眼,便要站直身子,原邈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顺着她的动作也跟着起来,手里一把抽出一直放在床头的长剑,摇摇欲坠地站在前面。
他的剑抬不起来,对不准冒雨而来的母亲,但他就挡在前面:“走……走!”
陶嫣唤着阿邈,他却道:“我可以不做你们的儿子,我可以不做什么世子,我这就回天池山去,你们都莫要再来……”
他话音未完,彤华一步上前,手往他脑后轻轻一碰,他便失去意识,向后重重摔倒。
在一旁的侍从文升连忙上来撑住,将他放回床榻之上。
彤华要上前去,被陶嫣一把拉了回来。她钳着她的手臂,双目因为哭泣而通红:“当年在玉玑山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年中毒、阿邈体弱,这是你先算计我的。你死了,阿邈才能好好地回来,他现在回来了,你又来做什么?”
她拔高了声音,指尖的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你走得远远的不好吗!”
就像过去这十几年一样,不管是生是死,总之走得越远越好,不行吗!
彤华垂眼看着她几乎有些狰狞了的面目,怎么也想不出,昔年那样和睦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想起从前,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地俯望她,不带一丝感情地低声道:“当初真该让你死在水里才对。”
陶嫣想起当初那辆因为刹车损坏而冲进水里的车,想起当日自己在此世中一出现,她就对自己的来历并不惊讶的样子,一瞬怔然。
但彤华已经抽手转过身去。
她看着门外一直碍于长辈在内不曾入内的江浔道:“你进来。”
她翻手取出半枚玉珏,和原邈衣领里露出来的另外半枚完整地合在了一起。她的手指覆在他的眉心,轻轻向外一提,就将一段幻着浅淡流彩华光的记忆抽了出来,尽数投入到这白玉之中。
她将自己那半枚收了回来,转身直接递给了江浔:“有关于我的部分,我已经全部抽出来了,你们即便全说了,他也记不起来。”
江浔接过了,看着那白玉的流光。他在天池山见过她,也大抵知道她不是什么寻常之人,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术法:“他的记忆,都在这里面?”
“在。”
他有些迟疑道:“你既取了出来,不带走吗?”
一个人的记忆是不会被夺走的,他虽然不会再记起来了,但是属于他的,就是他的。
这样轻易毁去旁人记忆的事,她经历过,她不想做。
她没接这话,只是道:“他需要时间重组记忆,需要多睡一段时间。以后你们同门在此,一定要互相照顾。”
江浔恭谨颔首道:“我记住了。”
彤华又道:“今日之后,便无再见,最后留你一句话。我知你抱负远大,但即便将来继任家主,也不免会遇到难处。若真有那日,你只当退则退,江氏根基深厚,不怕无力重启。”
江浔虽不比原邈,可是在天池山也受过她不少关照。此时心知这便是最后一面,她依旧殷殷嘱咐,再听她永别之言,不免心中微戚道:“姑姑保重。”
她没说自己此日回去会落于何种境地,只道:“阿浔,保重。”
她在世间频繁与人结缘,可叹都走不到终场,她想要尽力将缘分画满,但有些事,尽力也无用。
她叮嘱完最后一句,回头瞧了瞧安静熟睡的原邈,不再多望陶嫣一眼,转身便往外去。
如她所言,今日之后,便无再见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