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紫暮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的时候,哪怕是在爱人温柔的注视里,他耳里、心里,还是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你配不上紫暮。
他只是一个碌碌无为、连主君之位都得不到手里的普通仙君,但紫暮是希灵氏神主含真君的独女。
所以他只能接受紫暮成为他锦上添花的美丽点缀,却永远无法接受她是他苍凉落魄时源于高位者旧情的施舍恩赐。
他只能接受她是他的荣光,但如今,她成为了他固定在耻辱柱上的钢钉。
他无法拔除她,也不能挽留她。若他肯放下一切,有从前待紫暮之心,有想要和她重归原位的耻之后勇,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他没有。
彤华这一手安排,想要破除,本来有着最简单的方式,因为简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他先前故意蛰伏隐忍,也不至于留着简惑到如今。
但就因为他舍不下自己的自尊和傲气,所以即便明知是陷阱,也要固执地一脚踩上这尖锐的刀锋。
他宁愿见血,也不肯有一时的低头。
紫暮所谓的被关押监禁,不过都是简子昭计中之局。他如何能没有护她一人周全的方式?不过是借这种手段,叫她死心,送她离开。
他喜爱一朵美丽的花,想要让她为自己一人绽放,但他只能接受她开在他窗台上精致的花瓶里,却不能接受他开在自己匍匐的泥潭中。
他爱她之心不假,但不到为她不顾一切的地步。
而这段故事的遗憾之处就在于,她爱他之心也不假,但亦不到看穿他心性为人的地步。
紫暮这样一个在爱里长大的纯真娇憨的仙女,或许有些小女儿家小打小闹的别扭心绪,但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些、在中枢权力交替浮沉之下长成的、那一颗残缺不全而难以爱人的心。
他们是不会爱人的。
所以紫暮看不出,而彤华能看出。
彤华眼神微淡,不知是再一次对他失望,亦或者是早已想到了这个结果。她对他的威逼没有起到让他奋起的作用,只是让他循着自己的从前越走越远。
她再一次叹道:“紫暮这一生都不会放弃简子昭的。即便她离开了,一辈子都不回去,她也不会忘记简子昭。那个混账——”
她低低骂了一句:“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死不悔改!”
陵游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他若是会改,那就不是他了。不过这回,你也不必一直和他作对不可。他既然不肯让紫暮知道这些,你贸然告诉了紫暮,只怕还要生事。”
那紫暮也是个骄傲异常的主,她若是知道简子昭放弃了她,居然就是为了这种原因,必然要杀回去再和他纠缠个没完没了。
彤华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傻。紫暮吃的苦头够多了,简子昭不愿用心,有的是愿意对她用心的人,我何必将她一直往火坑里推。”
她说完,却又有些气不顺:“但我就是不乐意!”
他简子昭算个什么人物,跟她比倔强,赢了也不磊落,无非是证明了他待紫暮之心并不如她,反倒显得紫暮那些年的痴心都像喂了狗。
她非得再找个机会好好整治他一番不可!
他不是想要出人头地吗?有她在上面压着,他这辈子都别想得偿所愿。
陵游反过来哄着这小姑奶奶一路回了寝殿,十分自如地迈步而入,看着她坐在镜前卸下簪环。
赤芜过来帮她,侧目时难得再见他,对着他笑起来,嘴唇翕动,比划了一个好久不见的口型。
他没出声,笑得忒坏,无声地对她眨眨眼睛,摆摆手让她先服侍彤华。
彤华垂着眼,把镜子里映出来的这一桩眉眼官司视而不见,将耳上的金饰取了下来。
陵游抱着手臂倚在一旁,看着她执掌定世洲后明显又华丽了几分的妆扮,忽而道:“要不我回定世洲来罢?”
彤华抬眼,从镜子里看他:“怎么想起这事了?”
陵游悠闲道:“白虹原我都安顿好了,长晔轻易也不敢过去找事。你如今执掌定世洲,我跟在你身边耀武扬威,多舒坦啊。”
彤华故意道:“现在使君不只管一宫之务了,我三天两头见不到颂意都是常事。”
这事陵游能猜到,当日怕有正事误了,颂意是亲自来见他的,但听说不过是传个话的事时,即便是颂意这般正经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陵游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无语。
他急匆匆丢下一句“知道了”就走了。
陵游头一次见着颂意对他这么不客气,但他似乎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很急。
陵游笑嘻嘻地凑近了,口中和她商量道:“我好歹在白虹原也正儿八经做了几年神王了,回来抢旧日下属的位子像什么样子?岂不显得我小气没分寸?”
彤华撩开眼皮瞥了他一眼。
他笑吟吟地趴在她妆台旁边道:“我继续做我的逍遥小神王,到你身边风光一把。平日里你有什么不便做的,想对付长晔的,我都替你做。反正我和定世洲没关系,做了他也赖不到你头上来。”
他手肘轻轻碰了碰她:“怎么样?强强联合,划算罢?”
彤华故意要躲他,向身后闪了闪,正撞到赤芜身上。赤芜手心将发簪尖角握住了,不见彤华面色有异,知道没碰上,才将手里的流苏珠花砸向陵游。
“求官求风光的不少,哪有你这般赖皮的?”
本来就是玩乐,陵游笑嘻嘻地将怀里珠花收了,给彤华放在妆奁中:“来求的不少,哪有像我这般真心的?”
他又看向彤华:“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彤华有些无奈道:“我不答应,你就不来了?”
陵游笑嘻嘻的,见她分明是同意自己的话了,口中正要说什么,却听有脚步声靠近,慎知将里间帘子打起来,唤了彤华一声。
陵游闭了嘴,不妨碍她们正事。
慎知屈膝对陵游一礼,便转向彤华道:“使官刚得的消息,魔界那位右君想抢回丹旭夫人的仙身,被东方天宫的守卫发现,小战一场。东帝麾下有两位得力仙将,折在了右君手里。”
彤华这下回了头。
当初东帝与丹旭下凡历劫,沈皇后死后,丹旭的魂魄被这右君抢了回去。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在这个时候来抢仙身?
他没事罢?
第174章
相持 他所言句句,岂不是你所想吗?……
当初彤华发现他们两人私自下凡时,曾经命使官去查看过。丹旭在人间落到了沈皇后的身上,的确是已经薨逝,但东帝谷晴则所附身的相爷林节,被流放之后,尚有许久的阳寿。
彤华之前去地界问责,薄恒叫她只作不知,不必插手。她一直以为趁着这个功夫,那右君丹诸早就将自己姐姐的仙身从东方天宫抢了出来。
她颇有些无语:“谷晴则还没归位罢?”
慎知答道:“还有一年。”
陵游还记得当初这事,闻言便笑道:“东方天宫必有手段保护他们仙身,丹诸要么当时就去强抢,要么就是谨慎布局一招制胜。这时候冒这样大的风险,若真是为姐姐心急也就算了,只怕是有薄恒背后指点,想要借此开战罢?”
彤华指尖夹着自己刚取下来的长簪,像拿着长剑一般的锐利。她眼神觑着陵游:“你在白虹原,知道不少嘛。”
陵游干脆席地坐在了她旁边,散漫道:“是你不出定世洲,知道的太少了。两界近来小摩擦不断,长晔为了把人捞回来,就差自己亲自下界去了;薄恒那边将诸位魔君全数集齐,就等着复苏之后立刻出战。这正好是个由头。”
长晔从前罚玄沧“永世不得归位”,现在着急了,又不愿响亮亮地打自己的脸,就等着原景时在人间建功立业,好名正言顺地点他归位,如今恨不得万计齐出,早让他回来才可安心。
毕竟当时是帝子英以一己之力将众神魔拉入沉睡,他不苏醒,其他的也都别想醒。
而地界这边,虽然受制于他,但好在比天界诸神齐整一些。若打个玄沧归位的时间差,提前开战,逼得天界陷于劣势,那么等诸神魔苏醒归位,仗也好打一些。
天地二界各有各的算盘,谁都不想输掉此战。
陵游见彤华敛眉不语,便又道:“你一直固守定世洲不肯出面,他们也着急,是想利用这事逼你出面。你是什么想法?”
定世洲一贯中立,既然敢担平衡三界之责,便要有抗衡各界之能。彤华如今做了神主,于天界,认定她是天生神,于地界,认定她有私交,若能争取到自己阵营,真要开战,也多了一层助力。
彤华就是不想站队,才一直封闭定世洲,将长晔与薄恒通通拒之门外。
但现在,由于丹诸在东方天宫闹了这一场,东帝和丹旭夫人下界的事便彻底隐瞒不住。既在人间,彤华便有监管上报之权责,此事闹大了,彤华就必须出面。
只要出面,就必有立场。这样紧张的局势,天地二界谁也不会允许她一碗水端平。
彤华反问陵游道:“你觉得是谁干的?”
她面色平淡,十分从容地分析情况:“东方天宫必然有人盯着主君动向,知道丹诸带走了丹旭魂魄,不会毫无准备,不然也不至于如今都未能让丹诸得手。是丹诸听了薄恒的,故意在这个时候闹大,还是那些守将听了长晔的,故意和丹诸动起手来?”
陵游摸了摸下巴,道:“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有这心思。”
彤华也是这么想的,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随机他又道:“但长晔要留着谷晴则以备作战,恐怕不会拿他夫人生事。”
神魔之战的局势瞬息万变,任何一个理由都有可能改变战局。如今长晔座下四方仙帝,属东帝谷晴则修为最是高深,还手持法器镇山鼎,直可与神明对抗。有此猛将,长晔岂会不用?
彤华想到这层,哂笑一声:“长晔那般傲气,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你可知那谷晴则为何要陪着丹旭下凡吗?”
这事当初以为是放过了,直到陵游离开定世洲时,都没再听过后续。如今彤华提起,显见得是有些陵游后来所不知的内情。
彤华卸好了妆环,起身入内室去更衣了,陵游依旧坐在原处,听慎知同他解释道:“天帝痛恨鹤族,始终控制鹤族灵脉,丹旭夫人为护族人,承担了大部分压迫,受损严重。这事本不是刻意针对,东帝也不能叫天帝袖手,便决心带她去人间易劫而渡,打算破了这重桎梏。”
陵游听完这话便笑了:“易劫而渡?这世上劫难都有定数,可见有谁真能轻易躲过的?他真有心护着夫人,还不如直接去找长晔。”
慎知听他此言,无奈道:“你岂不知天帝与鹤族的恩怨?东帝去找他也没用。”
对长晔而言,看待鹤族与看待那些半血族是一样的。
当初创世诸神陨落,是受了座下半仙的暗害,因此二代神魔才痛恨半血族。但长晔本就尊敬长辈,此恨甚至延续到了鹤族身上。
那时候,鹤族本是创世诸神豢养的灵鸟,灵根聪慧,但创世诸神陨落之时,鹤族却被半仙蒙蔽支走,未能及时预警。等到发现之时,一切都已来不及挽救。
其实灵鸟能力有限,即便在场也未必能够挽回,但他们错就错在,不曾在第一时间告诉二代诸神有关半仙族将他们支开的事实。
而等长晔长暝兄弟因此分崩离析,二界开战的时候,他们畏于现状,已经不敢再多言了。
彼时的鹤族仙帝决心带着族人隐瞒,但少君丹诸眼见战事不休,自知不能一错再错,便去找了与他相熟的长暝告知此事。
长暝因此才知道了祸害创世诸神的真凶,便与长晔暂时休战,决定要先铲除半血族。
但那时的两兄弟早已杀红了眼,长晔本就是狠厉之人,声称鹤族隐瞒多时,同样有罪,反手便将鹤族仙帝斩杀,还要屠戮整个鹤族。
那时的丹诸骤闻噩耗,痛恨长晔至深,直接堕魔追随长暝。而丹旭则没能及时逃离,为了保护族人性命,心甘情愿留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谷晴则爱慕丹旭许久,坚决向长晔求娶丹旭,她也难以免于一死。
但她虽然带着族人活了下来,灵脉却始终受制于长晔之手。谷晴则带夫人久居东方天宫不出,便是为了免于长晔之怒。
如果谷晴则去求长晔放过丹旭,那么鹤族性命恐怕也难以保全,丹旭必然不肯。万般无奈之下,似乎也只剩下往人间去尝试易劫而渡的手段。
他们是私自下界,虽然落在了苍洲之上,化作了相爷林节和皇后沈千漪,但彤华一直对此事毫不知情。若不是那年薄恒为了替彤华留意北地与上京的半妖消息而派丹诸去了上京,恐怕他丹诸也发现不了此事。
丹诸久不见姐姐,自觉此事是个机会,便自己去鬼界确认了丹旭的阳寿,趁沈皇后亡故之时,抢在所有人之前夺走了她的魂魄。
谷晴则下界之前,特地叮嘱过东方天宫不得声张,尤其不能让长晔知道。所以东方天宫发现丹旭魂魄被夺,也只能是做好准备守好丹旭仙身,再想办法从丹诸那里带回丹旭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