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惑自知无望,跪了下来,尽可能为自己分辨道:“尊主不知,她日夜不忘旧仇,口出狂言,不尊神主,臣将她以法宝镇压在此,是为免她将来生乱,反您之治啊!”
彤华没有温度地笑了笑,道:“是吗?紫暮身体里流着希灵氏的血,她为何要反我啊?”
简惑道:“荣坤带领族人叛您,尽数被斩,唯留此女孤身存世,如何不是祸患?尊主圣明,岂能不知除恶务尽之理?”
彤华听着最后这几个字,冷笑道:“荣坤是荣坤,与紫暮何干?简子昭当日犯错,也在内廷受刑,我遣他回来以后,可连坐为难过你吗?”
她声音尾调凌厉起来,喝斥他道:“你不是照样在属地里自称主君,做这些犯上无忌的千秋大梦吗!”
“老臣不敢——”
“不敢?”
彤华态度强势,面容严肃:“我从来没有剥夺简子昭少君之位,而他座次却屈于你之下;紫暮身负神血,有我联姻灵旨,却被你镇压在此。雪衣有此父母,却连仙侍都不上心,可见是你们这些当权之首便不将他放在眼中。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这话显然是站在了简子昭与紫暮那边,暗指简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简惑心中暗骂,道她当日对这二人不闻不问狠加处罚,岂能是个要给他们撑腰的样子?他从使官处探听风声,以为她早厌了二人,便作此折辱,不痛不痒的,既不犯错,也好奉承。
但如今,不错也是错了。
彤华见他脸上神色,分明就是并不知错,只觉得自己倒霉罢了,便又道:“当日令旨为雪衣赐名,恐怕你到如今还没领会意思罢?”
她厉声点了简子昭的名:“简子昭,好好教教你这叔父,‘雪’字是什么意思!”
简子昭屈身垂首,恭敬道:“是始主之名。”
简惑脑中轰然一声。
这些神主在外,从来都是以封号称呼,简惑少入内廷,始主又早已陨落,哪里知道这些?
他含恨地看了一眼简子昭,想他自幼时常出入内廷,知道这事,却居然一语不发,由着他一错再错,今日才要被罚!
不,不是被罚,他藐视神主,又犯在彤华手里,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而已了。
他跪行求饶,却被一旁使官用仙力拦下,只听得彤华道:“我给你两条路罢。要么,我将你仙籍剥除,投进轮回道去;要么,你也老老实实地在这下面压着,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再将你放出来。”
简惑愣了愣,立刻道:“我就在此处——尊主,您将我压在这里罢!”
他绝不离开这里!他多年筹谋,属族里这样多的部下,等彤华走了,风声过了,自然还能出来的。
彤华没接这话,又道:“你瞧不起简子昭是少君,又不待见雪衣,还想钻这个没有主君的空子。不如这样罢,我现在就封雪衣作你们简氏主君,中枢稍后便将册令送来,你们以后将族中事务归拢了,每日劳累些,亲自来中枢报给雪衣,如何?”
简惑心中叫苦不迭。东西要日日送到中枢去,自然有中枢的仙官过目,那些仙官心眼都成了精,他想藏事都麻烦。
但这没关系,麻烦是麻烦了些,终归是还有能操作的余地的。
他立刻称是。
于是彤华满意了,望着他笑了笑,看着他放松下来,忽而变了一副冰冷的面孔,厉声道:“剥除简惑仙籍,洗去他的仙身,投进畜生道。转告薄恒,此人轮回不必记录功德,由他去罢!”
使官称是,不由简惑分说,将他捆起直接驾云而去了。
彤华这才看向简子昭,问道:“我刚说的话,你听清了吗?”
简子昭答道:“听清了。”
彤华便道:“既是为了你自己的儿子,族中的事务,就要你多费心费力了,简少君。”
她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天下之大,岂有子为主君、父为少君的道理?彤华明摆着要羞辱他,简子昭只是垂眼,合手称是。
彤华冷然收回目光,吩咐云辇离了此处。
待回到中枢,内廷早已安排出了紫暮和简雪衣所居的宫室,自有仙官引着她们一行人去。
医官署亦早有准备,带着法器灵宝候在宫门之外。
彤华一路进入寝殿,直到坐下时都没说出什么不满意来,便可见得内廷仙官的妥帖周到。紫暮虽知这样的规制于彤华而言只是寻常,但对她来说,确实是超出许多的奢靡了。
只当下,她没有多说什么。
彤华就坐在旁边盯着,直到医老说了紫暮只是损耗太过,并无实质上的损伤,她脸色才算好看了一些。
另一边,也有医官过来回话,说检查过了简雪衣的身体,不曾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因为族中将他带离了紫暮身边太久,又无人认真教养,所以修为浅薄,修行之道混乱,还是要后天加以修正才好。
说着,简雪衣也跟着跑进来,看了一眼彤华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坐到了紫暮的榻边去,手里抓住了她的被边。
他实在离开母亲的时间太久了,虽然很偶尔也能去见一见她,但是这样骤然得了自由,除却刚开始不管不顾抱了个满怀,此刻冷静下来了,却有些近乡情怯了。
还是紫暮先伸手,叫他来自己怀里,这才满满将孩子抱个满怀。
彤华不大适应紫暮作为母亲的这一幕,在她的印象里,紫暮还是个和她一样横行霸道、但又比她要更加自由的小姑娘。
荣坤是叛臣,想要凭借含真君和紫暮的血脉抢夺中枢权力,这些都是无可饶恕的大罪,但是荣坤疼爱女儿的心,却是真的。
她是在长辈的关爱里长大的孩子,所以做了母亲,也同样关爱着孩子。那种爱,是彤华作为神女时,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她知道这会儿没有她说话的空闲,叮嘱他们母子好好休息,便退了出来,回到东配殿去处理公务,打算回头再找紫暮相谈。
但晚些时候,紫暮却自己寻过来了。
她知道不仅是彤华有话要说,她自己也有话要和彤华来说,所以特地安顿了简雪衣,过来寻找彤华。
彤华让鱼书奉上花露,紫暮抿了一口,尝了尝这久违的味道,苦笑了一下,放在了一边。
她望向彤华道:“关于雪衣的修炼,你作何打算?”
彤华道:“我会安排内廷的教习仙官,每日去教他修习。”
她顿了顿,问道:“你有别的想法?”
紫暮摇了摇头,只说“如此甚好”,她心里清楚,有专门的仙官教导,才好理正简雪衣那些紊乱的仙力。
当初让简子昭将简雪衣带走,是她觉得外面的日子总比封印在地下强,更何况简子昭毕竟是父亲,应当不会亏待简雪衣。但如今听说他连修习都不曾,心中便生了怨气。
尽快教好简雪衣,尽快叫他恢复正常,这才是要紧的。
她又问道:“你白日里说,让雪衣做简氏主君,命他们将公务都交给他的话,是认真的吗?”
彤华笑道:“自然认真。令旨白日已经发下去了,明日简子昭来,会将家中的主君印信连同族中公务一并送来。我会安排好,不让他碰上你。”
紫暮想她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便道:“但我私心里,并不想让雪衣和简氏扯上任何关系。”
她是认真的,面色严肃,眼神深沉,没有一点在开玩笑或者在试探的意思。
简雪衣终有一日要长大,不可能永远都住在中枢内宫,但他一旦回了封地,凭简子昭如今终于得以掌握仙族大权,未必肯安生为他让位。
紫暮宁愿简雪衣什么也不是,或者她卖个面子,求彤华将他留在中枢做个普通的使官或者内廷仙官就好,何必非要回去。
彤华心里明白紫暮的顾虑,也知道凭她爱子之心,大约不会在此事上对自己让步。
她淡淡道:“你放心,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看着她犹疑的脸色道:“既然表姐来找我谈了,我也就与你直说。如今凭借雪衣,我正好叫简氏将手中的印信和一切事务全部交到内廷来,虽然他们依旧有办法隐瞒,但必然不会太过自如。”
她坦诚道:“我放心不过简子昭,如此拿住最好。”
但她不会杀他,即便那是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紫暮多少猜到了她迟迟不肯处置简子昭的缘由,但也没有多说。她永远不会否认和简子昭的一切,即便他真的十恶不赦,对她来说,他不至于非死不可。
彤华对她做出承诺:“你放心,有关雪衣的将来,我不会干涉。他若有想法,我就随他去,他若没有打算,我也会给他安排个清闲安稳的去处。”
她既然已经如此去说,紫暮自然没有不信,闲言几句后,便先返回了。
彤华着仙侍送她返回,自己也打算往寝殿去。甫一出门,清风照面,便听得一熟悉声音懒洋洋地从屋檐传来:“紫暮这丫头安静了许多啊。”
彤华抬起头,看见上面那个晃着腿坐在檐边的蓝衣神君,笑了笑:“定世洲封得这样严密,谁将你放进来的?”
陵游哼哼一笑,轻松地跳下来,脑后的蓝色发带跃出一个飘逸的弧度。
“我自有门路!”
第173章
自傲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自打彤华回归即位封闭定世洲,他们也是许久不见了,但亲密依赖仍在。陵游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边替她挡风,而后问她道:“关了这些年,不无聊吗?”
彤华说“还好”,毕竟这些年料理属族的事,也算不上什么无聊。她偏头瞧陵游,道:“你说的门路,就是颂意?”
这些年定世洲封锁,唯一出入的就只有各个办事的使官。陵游一直在白虹原得不到她的消息,肯定得想办法抓个使官盘问。
普通的使官不敢隐瞒,也没有多言的胆量,最后都要报给颂意知道。
陵游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见她自己想到了,便道:“我看你一直没有消息,怕你有别的打算,我贸然前来反是打扰,便逮了个使官替我传信,叫颂意出来问问,看你何时才会离开定世洲。”
颂意只说她是在处理属族的事务,莫说离开定世洲,就连中枢内宫都没出过。
陵游没有细问他,只说,若是她何时出了内宫见人,便叫他来与自己说一声。
先前不见人,是怕她另有安排,如今出来见了人,那就无谓见一个两个了,他来了也不怕。
彤华点点头道:“这我知道,颂意来问过我,我才让他去见你的。”
好哇,说白了还是她吩咐的。
陵游“啧”了一声,想着今日颂意这么干脆放自己进来,约莫也是早得了指示,便道:“什么都想到了,便不知道主动出来给我递个话?我又不是非要掺和什么,总得知道你平安才行。”
当日她一个人回去对付平襄,他想到平襄从前对她所为,如何能不忧心?如果不是后来使官开始外出动作,他也不能放下心来。
彤华知道他有些小脾气,顺着他毛来捋:“这不是为了不要出岔子吗?他们都知道我和你关系要好,如果我来找了你,你再做了什么事,他们不就可以联想到我的行动了吗?”
陵游口中说着“这倒也是”,问了问她近来发生的事,又问紫暮和简子昭是怎么回事。
彤华简单同他说完,眉心微压,道:“成婚也有几年了,我想着简子昭由来心志坚定,隐忍多时,为了紫暮,总也有些奋起之心。谁知他宁愿如此,也不肯搏上一回。”
陵游听完,望了眼紫暮离去的方向,道:“简子昭是故意的。”
彤华点头:“我知道。”
认识这么久了,简子昭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难道会不清楚吗?
他这人口中不说假话,可说出来的意思,也绝不一定就是原本的意思。他是对万人万事都要保留余地,方便他随时改换策略,但一定要完成最后的目的。
他自视甚高,骄傲非常,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尚未做成一件大事,便被平襄算成了废棋。所以即便回到简氏仙族蛰伏多时,也是为了将来重起之日。
他不在乎自己不断改换阵营,不在乎自己多次做一个背主叛君之辈,但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站到一个足以和自己匹配的位置。
他那短暂的少年时期实在是被捧得太高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