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子昭坐在简惑下首,手里捧着酒杯,眼里看着微醺,心里却万分清明。小八进来的当下,他就反应过来,冷静地放下酒杯起身。
他面色波澜不惊,从高座之上走下,对彤华屈膝躬身,高声行礼道:“拜见尊主。”
他这一声出来,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行礼,叩拜在地。
简惑动作慢了,下来时被衣摆绊了一下,还不待他滚下来,倾城已经一鞭子将他抽了下来。
他顾不上伤口剧痛汩汩流血,迅速拜倒,向彤华见礼。
彤华这才浮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垂眼看他道:“惑老过寿,怎么也不往中枢递张帖子?你是老臣了,我该来瞧瞧的。”
她没说起,简惑哪敢起。这话听着客客气气的,字字都是嘲他不尊神主,虽然语气温和,但地上跪拜众宾客,无不是冷汗直流。
简惑胆战心惊地回话,简子昭在一旁轻轻抬起眼睛,看向了站在彤华身边的简雪衣。
小小的一个孩子,抓着彤华柔软的裙边,眼睛直直地瞪着简惑,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知道这孩子不喜欢自己。
今日带他来参宴,一时没看住,叫他跑了出去。他想着今日难得叫他松快些,打算过些时候再吩咐人出去找,谁知道彤华来了,先让他和彤华遇到。
这一遇,还不知他对彤华说了什么。
简子昭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看向简雪衣的眼神深沉。简雪衣到底是惧于从前种种,见他如此,便有些害怕地往彤华身后缩了缩。
彤华眼光倏然扫向简子昭,但简子昭早已埋下头去,一派恭敬之色。
她盯着简子昭那副样子,冷笑质问道:“我瞧着今日人齐,怎么不见表姐?”
无人回答。
简惑心里惴惴不安——她口中称“表姐”而非姓名,就是在昭示她的态度,也不知是否有人提前去准备,好歹将紫暮囫囵放出来?
但见她走到这里都无人通报,只怕是外头早就被控制了罢?
倾城上前一步,性情凛冽又张扬,一鞭抽在简惑身前,将地上那奢靡至极的玉砖直接崩碎。
她厉声喝道:“尊主问话都敢不答?你截风简氏好大的脸面胆量,竟连中枢都不放在眼里了!”
简惑埋首向侧后方看了一眼,简子昭低着头权当不见,一句话也不主动开口。简惑心中暗骂,只好赔笑道:“使官言重了……”
倾城备足了嚣张的气势,尖锐地打断了简惑这话,讥笑道:“你们简氏的规矩真有意思。你既知我是使官,如何能不知尊主?你不答尊主问话,却先来答我一个使官的问话,岂不可笑?”
简惑知道倾城难对付,心里暗暗叫苦,又不敢答,又不敢不答。
倾城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又甩出一鞭。她鞭子有毒,可使伤口自愈和血液凝固的能力消失,莫说凡人,神仙妖魔无一例外。
她铁了心地要打他。
“啪!”
清脆的一声响后,简雪衣拉着彤华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简子昭站在简惑身前,伸出的手臂上缠绕着倾城的长鞭,因倾城使力,那鞭子将他骨肉死死绞住,鲜血流出,染红了他半边衣袖。
第170章
认输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简子昭也不知是何时起了身,动作极快,挡在简惑身前。分明手臂上流血不止,面上却依旧淡淡,平静道:“子昭冒昧,代叔父受过,还请尊主宽宥。”
彤华眼神落下时,余光将简雪衣扫了一眼。那样小的孩子,躲在她身后,探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简子昭,居然能看得出厌恶的恨意。
倾城的长鞭未收,反而越勒越紧,渐痛得简子昭颤抖起来,但他依旧没有让开。反倒是简惑藏在了他的身后,颤颤巍巍地不敢抬头言语。
彤华轻声道:“我初次见你时,各家属族少君,数你最是优秀,最得中枢看重。如今寂寂无为也便罢了,简惑算个什么东西,你身为少君,居然甘愿替他受罚?”
简惑脸上五光十色。
而简子昭只是在彤华尖锐的诘问声中面不改色道:“让尊主失望了。”
他打定主意不做任何辩驳,如今的彤华也不会有再一遍两遍多问他的闲情。她移开目光,周身倏然散发出一道红光,眨眼间便以她为中心横扫整片属族地界。
“东南。”
她淡淡说出一个方位,简惑霎时浑身发抖。
有使官在话音落定时便飞身而去,彤华垂眼扫了简惑一眼,转身便带着简雪衣往那个方向而去。
倾城冷哼一声,收鞭时手腕微动,彻底划烂简子昭整条手臂。她转身前对这叔侄二人道:“还不跟上!”
彤华顺着感知的方位走,立刻便能确定紫暮身在何处。这东南之处有一座奉灵阁,里头供奉着简氏仙族的至宝,正可用以压制外族。
她只扬手一挥,便破去门上结印,神力径自闯入其中,将那宝器压制得毫无气力。使官将此处团团围住,彤华迈步走入其中。
这楼阁之中,宝物底座之下,仍有一层。彤华走进这近乎暗无天日的暗室之中,看到了几乎已是形销骨立的紫暮。
她似乎是没想过她会来,就这么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紫暮原本是这定世洲内所有仙族里最骄傲霸道的仙主,天不怕地不怕,从没有谁敢给她脸色。
可如今不过几年时间,便在这简氏仙族之中被关押压制到这般地步。
彤华走上前去,只停在她一步之距,垂眼问她道:“你身有希灵氏血脉,那法宝困不住你。你为了简子昭容忍至此,可值得吗?”
紫暮抬起头来,眼睛通红,眼神却依旧倔强:“你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属族中横行无忌,从没有不能如意的时候,头一次不如意的时候,是进中枢时遇到了彤华。
那年她已有十五六岁了,因避讳身份,少去中枢,从来没有见过几位中枢少君,几乎都要忘了她们的存在。
但那年因为遇到了彤华,她被身边的仙官拉着跪了下来,向她行礼。
除了尊主平襄,紫暮从不曾对谁跪拜,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样的尊贵,习惯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直到她跪下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她们是血缘上亲近无比的表亲,身体里有一半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彤华是尊贵的神主,她只是个需要跪拜行礼的臣子。
她头回对谁生出不忿,就是因为看到了彤华。她喜欢和彤华争,彤华要的她也去要,彤华有的她也要有。但是争起来了才发现,她其实根本赢不了她。
彤华唾手可得的,她也许耗费许多都难以得到。
最典型的就是她身边那个步使君。她知道平襄君看不惯他,不想要他留在彤华身边,就去威逼利诱,想哄他来做荣氏仙族的座上宾。但他宁愿去做彤华的部下使君,都不愿意来做她的贵客。
紫暮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君臣之别这样最简单的道理,渐渐明白了自己年幼的无知,渐渐知道自己和彤华暗自的较劲,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心高气傲又眼高于顶的不甘。
但她习惯了。
荣氏仙族落败,荣坤要她去求彤华。她看着父亲拿她当把柄砝码、妄图和中枢叫板的愚蠢样子,心里只觉得荒唐。
“我看你是糊涂了,别人对你尊敬惯了,你就真觉得自己贵不可言了。你别忘了!他们奉承你,是因为你的妻子是含真君,你的女儿是我!”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骄傲,实际上是一种冷漠到极致的自私,是希灵氏一脉相承的无情:“你做错了事,但你别想拖我下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身体里流的是希灵氏的血!”
推开父亲的那一刻,紫暮觉得,她把以前那个天真的自己也推开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质,低劣、却又自视甚高,无关身份,只在于她的心。
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她下不来了。她性情就是骄傲又自尊,但她的身份又远不及那样病态的高度。
她那些矛盾的情感,具象化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落在了彤华的身上。
她不肯低头,不肯承认真相,也绝不肯向彤华认输低头。
她看着族人死去了,她宁可说自己与他们不一样,她也绝不会向彤华恳求,求她看在自己的份上,放过族人一回。
她也许是错看了简子昭,也许是又一次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自视甚高而落到这个下场。她只要伸伸手就能摆脱这一切,但她不想对彤华承认自己错了。
她已是绝对的赢家,但她,只要自己不承认输了,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并没有完全输掉。
甚至于,在听到彤华所问的那句“值得吗”,她心中还会浮现出讽刺的诮意,想要笑话彤华也是个愚蠢之人。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输了错了,在一个没那么爱自己的男人身上浪费这么多,把自己害到救无可救的地步——
彤华,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彤华知道紫暮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们已经对彼此非常了解。
她知道紫暮这一句里有千百重含义,最后都只落于,为什么你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她扯了扯唇角,道:“简子昭不服步孚尹,想自己那样的出身修为,凭什么来了中枢,只能做步孚尹这样一个罪臣的部下?你不服我,想我那时怯懦无能任人宰割,凭什么你要忍气吞声,按我的吩咐办事?”
她从没和她说得这么明白过:“紫暮,我自认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足够忍让你了。我从来没有真的因为你心里的不满,而想要和你对抗过。”
紫暮咬牙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可恶的。”
明明可以拿规矩将她压得死死的,为什么又做出容人的宽和之态,左一句表姐右一句少君,将她高高抬起,让她真以为自己与她之间,并没有那么许多的差异?
彤华望着她憔悴又倔强的模样,沉默了许久不言,最后还是俯下身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伸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说那么多狠话做什么?我知道你委屈。”
紫暮看到她时就在落泪,说话时硬生生忍住了,此刻又因这个轻柔的拥抱而再次满目湿润。
“我错了。”
她埋首在彤华肩膀,声音沉闷而无助:“我错了,彤华……”
她终于低头,终于肯将自己心中早已了悟的现实道破。她从来没有真正做成过什么事,没有人会将她当作真正的神主,没了家族的支撑,她在旁人眼中就什么也不是。
她一心想要抓住简子昭,想证明她不比彤华差什么,想证明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彤华而选择她。
她不满意简子昭和彤华那桩人云亦云的婚事,想要简子昭证明,即便有平襄君的强硬拉拢,他也会坚定地选择自己。
她想要留住简子昭,但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留住简子昭。这段爱情更像是一场惨烈的证明,为了让她证明,她有一场轰轰烈烈到任何境地都无法拆散破除的坚固爱情,即便她一无所有,但她有爱。
而这是彤华绝对没有的东西。
仅凭这一点,她就能胜过彤华。
一次也好,这一件事也好,她只想赢一次,来证明自己没错,来缝补自己千疮百孔的骄傲。
可她没赢。
她因为彤华站上赌桌,孤注一掷,最终满盘皆输。而最后将她从赌桌上带离的那个人,依旧还是彤华。
“没事了。”
她再一次对她说。
“雪衣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我这就带你走了……去他的简子昭,我们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