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道:“紫暮只是臣子。”
她非常漠然地说出这句话,看着活到如今依旧天真至极的文宜道:“你也是。”
这沉沉的三个字,如同当头棒喝,终于敲醒了文宜的满心幻想。
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一直以来,彤华都对她太好了。她习惯了对自己的姐姐撒娇,由她在外面解决一切麻烦,习惯了她对自己温柔微笑的样子,所以她不知道,她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一个能在天地二界争锋里从容游走期间的神女,一个手握大权让人畏惧的神女,怎么可能是会轻易心软的样子。
在这件事上,彤华要看他们两人的态度,决定自己要不要给出这个机会。他们抓住了,将来自可脱离苦海,抓不住,那就是不必可怜的无用之人。
她已算是额外开恩,因为紫暮和简子昭的身份,给予了他们过多的关注,没有因为之前的事牵连他们的性命,甚至多给了一次机会看他们的反应。
也许之后若他们再有难,彤华依旧会从容开恩,但这是彤华接下来决定给不给的。
而令旨一下,所有人都必须遵守。文宜私自去透露的行为,也许的确是出于童年情谊的心软,但是放大来看,是对彤华这位神主的无视和轻蔑。
紫暮是表姐,文宜是亲妹。但她们都是臣子。
彤华允许的前提下,文宜可以随意翻看中枢文书,甚至可以作以决定;但如果彤华收回这个权限,她如此去做,就是不赦之罪。
文宜天真,但她不是不懂规矩,只是在被彤华彻底的保护之下,几乎快要忘记这些森严无比的戒令规矩。
她脑中轰然作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如此行为的荒唐之处。
文宜看着彤华冰冷而尖锐的眼神,周身拢上一层寒意,低下头便要躬身认错。
可是彤华见到文宜知错,眉眼倏然之间便舒展开来。她将文书拿到面前来,垂下头道:“今日回去休息罢,明日记得按时来。”
文宜讷讷地称是,转过身退了出去。
她走出殿门,没走几步,觉得足下无力,方才在殿里的那种异样感依旧久久不去,干脆直接坐到了廊边去。
慎知捧着东西过来,见她安静垂首坐在那处,便迎了上去,屈身问她道:“文宜主怎么坐在这里?仙侍怎么不跟着?”
文宜眉眼恹恹的:“我不想让人打扰我,让她们先去了。”
慎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没有再提文宜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尽力柔声安抚她道:“不知者不罪。尊主不是真的怨怪文宜主,只是事情赶上了,正巧给您提个醒,免得将来遇上大错了,那才不好解决。”
文宜听着这句陌生的“尊主”,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说的是背后殿里的彤华。
好陌生的一个称呼,是她真的将这一切都接受得太过缓慢了。
她点一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她不是怪我,我只是有点转不过来。”
她显见得情绪有点失落,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以为最亲密的姐姐,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对吗?”
不是彤华变了,只是她没见过而已。
慎知点头。
文宜长叹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点怨,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来,还不如关在自己的宫门之内,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想如果是彤华做了尊主,自己明明是可以一直闭塞耳目,一直不用知道的。
但这样的念头只羞耻地存在了一瞬间,就被她揭了过去。
她羞愧起来:明明姐姐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因为她的保护才得以安稳至今,不该这样卑劣地想她。
慎知看她明显沉浸在情绪之中,想今后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于是提前给她打了个预警。
“文宜主莫要多想,等再过些时候,说不定便觉得今日只是徒然烦恼了。”
不定,徒然。不确定的词说多了,其实就表达着一种确定的事实。
文宜次日再来的时候半分不见昨日的低落,似乎是已经接受了中枢权力战争的冷酷无常。
但是看到彤华正淡淡看着文书的姿态,不免有些昨日的心有余悸,只瑟瑟地开口叫了声“姐姐”。
彤华瞧了她半天,最后轻嗤了一声:“紧张什么?”
她一笑,文宜便轻松了下来,扑过去要拉她手臂,被彤华一叠文书挡了回去。
不久之后,文宜明白了慎知那日说那话的意思。
简子昭借孩子拿住了族中部分话语权,简惑不甘示弱,控制住了紫暮。
两方僵持不下,简子昭放弃了紫暮。
第169章
出面 你怎么才来?
求仁得仁,彤华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紫暮从前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覃黎一路随着彤华去往遗灵窟,看到了面前波动得有些不太正常的那一团神力,听见彤华问她道:“这就要承受不住了?”
她口吻有些讽刺,还带着些终于看到闹剧结束、却并不尽如人意的无语和失望。
覃黎没有接这话。
她当日跟在平襄身边,见惯了平襄利用神力波动监管各位少主动态的情况,此刻一发现不对,便立刻向彤华禀报。
她放纵紫暮在简氏仙族遭罪,想等着她先低头,但眼见着要出事,覃黎作为部下,没有不报的责任。
她只负责带彤华前来查看,至于品评与否、如何品评,这不是她该做的。
彤华没有吩咐她来注意这些,但覃黎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她在一片安静里垂眼片刻,听见彤华转身时冷然丢下一句:“吩咐倾城带一队使官,与我同去简氏仙族。”
有了令旨,一切准备得都极快。
队伍浩荡而迅速地来到了简氏仙族封地之前,守将不曾接到尊主驾临的消息,但眼前的队伍仪仗,又实打实是尊主才有的规制。
自即位后便一直守于内宫不出的彤华神尊,终于离开了中枢群玉山。
守将意识到这一点,匆匆忙忙便要向内通传,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道白电般的疾光。
倾城长鞭先出,将人拦下,反手将守卫全都定在原地,封住他们仙力不说,还封住了他们的声音和想要通传的动作。
随后便是一只金狮从云辇之后向下扑来,它动作迅猛,落定时溅起一片碎石飞灰,对着守卫张开血盆大口便是一个威慑式的低喝。
但它的声音也极低,除了震慑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响声。他们此来就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可能在门口就惊动。
云辇缓缓停在门前,小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帮吓破了胆的守卫,踱步回到云辇之旁。
轻帘打起,彤华踏云而下,深红的裙摆落在石路之上。她抬起眼,看了看今日此地这繁花织锦炫丽无比的装饰,没说话。
倾城看她动作便会意,长鞭拉过一个守卫,笑眯眯道:“简惑那老头这般奢靡,叫你们将此处装饰成这般模样?”
那守卫被长鞭拖拽到地上,被鞭上毒辣的触感痛得皱眉,战栗道:“今日主君寿辰,才用心了些,平素不这样靡费的。”
彤华闻言,目光扫了过来,倾城早已一脚踹了过去:“主君?中枢何时下过册令,封他简惑老儿做主君了!”
称简惑作“主君”的话,他们内部早就说惯了,今日惊吓之下不曾留意,倏然失言。
那守卫战战兢兢地俯首,连连认错,彤华却不听他的解释,冷厉着面目往内里去。
小八威风赫赫地随行在侧,使官围护四方,将这一路所见的所有人都定立原地,确保绝无漏网之鱼将彤华驾临的消息传到里面。
倾城跟在彤华身后,眼见着此处形制,远超仙君居所应有规制。也不知简惑是何时开始如此放肆,仗着中枢神主不来,只在待客的外院遵规守矩,却将里头私自改成这般模样。
简直就是找死。
彤华一路向内行去,快到简惑庆寿之处时,遥遥便听得有不甚清晰的仙乐之声。她脚步却缓缓顿下,并不急于入内,而是侧目看到旁边高木之下的一片深草。
清风微过时,隐约可见里头藏了个什么。
使官就近一看,确认并不是什么危险之物,刚要抬头禀报,便见彤华迈步而来。
她脚步极轻,走到近前时都没叫人发觉,直到停了下来,里头那一团才有了动静。
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瞧着年纪,也不过才三四岁的模样。
彤华指尖微动,有草尖顺着她的方向将这孩童的脸挠了挠。那孩童正睡得舒服,被拨弄几下,睁开了眼,这才看清了彤华,一下坐了起来。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彤华半天,不认得她是谁。只是他生得实在可爱,偏头时便显得懵懂稚嫩。
彤华看着这动作,于是微微笑了,屈膝俯下了身,唤他道:“雪衣?”
简雪衣愣了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彤华思忖了下要如何回答,简雪衣却又问道:“……你是……姨母吗?”
他眼里那些天真的懵懂和闲适的自在褪去了,说这话时,流露出些瑟瑟的可怜。
彤华维持着脸上的笑,眼睛里却不笑了,她问道:“你母亲提过我吗?”
面前这孤零零的幼童从这句反问里听出了肯定的意思,扁了扁嘴,忽而便哭了起来。
只是他哭得好不可怜,只见眼泪刷刷直流,却不见他哇哇出声,就是安静地掉着豆大的泪珠。
他想起从前的那些晚上,阿娘哄他睡觉讲故事的时候,常会提到自己的妹妹。阿娘说她爱穿红裙子,生得很漂亮,只要一看到她,就能认得出来的漂亮。
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呜呜道:“你怎么才来呀?你怎么才来呀?”
阿娘说过她会来的,她怎么才来呀?
简雪衣什么都没说,但彤华却几乎什么都懂了。她对着他伸出了手,他毫不犹豫就扑过来拉住了她。
她掌心湿漉漉的,但他抓住她的力气却是坚决的。
彤华用另一只手,将他脸上那些残存的眼泪擦了擦,然后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走,我们找你母亲去。”
今日简惑过寿,简雪衣心里并不想来,就趁没人注意他自己躲了出来,藏在这里面睡觉。好在大家知道简惑厌恶他,也不刻意来找他,正好让他安安稳稳地留在了这里。
这是他难得的清闲和快乐,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回去。
但是彤华说了要去找母亲,于是他还是跟着彤华走了回去。
小八当先开路,将这门前的守卫甩了进去,飞扑而入大吼一声,席间宾客立时被吓得起身惊呼不止。
庆贺的喜乐之声骤止,彤华一身尊贵走进这繁闹之地,目光直直落在坐在最上主位的简惑身上。
简惑已然飘飘然地半醉了,被小八这么一吼,才醒了三分,此时迷蒙着眼睛一看,望见了彤华,心里却是不可思议的,半晌没有动作。
他坐的比彤华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