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楼到死都没等到白沫涵来接他回家。
他死不瞑目,那只不属于他的左眼看着阴沉的天空,静静地动了一动。
在他身体里,两处分离的魂魄带着此生的遗憾和此生的盼望,重新凝聚到了一处。
步孚尹就此重生。
他的神识控制了这具身体,强行挽留了段玉楼的意识,没让它立刻消散。
他知道段玉楼已经错过了此生复活的时机,若他理智一些,就该舍弃这个活靶子,再归于人世,徐徐图之。
但那日风雪太大,段玉楼死前的恐惧太剧烈,而那边跑来的白沫涵,哭得实在太伤心。
步孚尹看到他们,就想到了自己和彤华。他与彤华从来没有过那般两心相悦又安稳温馨的日子,也许如果没有这人间一世,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遗憾的不止是段玉楼和白沫涵,还有步孚尹和彤华。
步孚尹将这可怜的少年人的意识困在了自己的魂魄之中,抹去了他死前的那些回忆和情绪,送他进入一场长眠。
就当是噩梦罢。
等这梦醒了,便能回到温暖的世界。
等这梦醒了,白沫涵和段玉楼,还是好一对般配的有情人。
第163章
苦求 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段玉楼的魂魄本就是由彤华投入人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阴官对着生死簿来捉。
步孚尹悄无声息地将段玉楼留了下来,由他控制着段玉楼的意识不散,并且使他在身躯中占据主位。
由此,段玉楼虽然在那时便已经死去,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甚至醒来以后,都不记得死前那一小段记忆。
但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心中却是有些松快的。因为当时自己在耳边听到的那声段玉楼,原来不是他的幻想。
他在想,上天垂怜,留他一命,好歹叫他再见一回师妹。
他看到白沫涵,心中是开心的,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养伤的时候,段玉楼想了很多。
青冥山需要长久地留存,至于所谓的突破要义,不过是代代弟子梦寐以求的奢愿。白及留裴玉川来延续青冥,而段玉楼年寿难永,无可为继,也就只能去尝试那从未成功过的突破。
若成,尚有活命之机,若不成,也算不得亏。
段玉楼心里清楚白及的心思和打算,可他还是开始生出怨恨——这世上千千万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能拥有一份健全的魂魄?
如果他的体质和常人一样,他会比裴玉川更适合留守青冥。裴玉川难舍裴家,可他大可永远留待青冥。
如此,他便守得住青冥,守得住小涵。
段玉楼吃尽了苦头,终于想,还是回青冥好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就不必在这世上茫然地流浪。
可他左足跛了。无论他如何艰难又努力地复健,都没办法让那条腿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的脚踝那里有一小截短暂的扭曲,虽然平日有长靴长衫的遮掩看不出来,可他没办法在直立和走动时也与常人无异。
他没办法回去了。
筋骨损毁,他已经无法修灵。
段玉楼心性纯良,从不曾怨天尤人,只是前生太过顺遂聪慧,偏偏却总逢不平不甘,所有的心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缓慢滋生。
他开始想,他为了赵琬的功劳去打仗,赵琬却如此害他,是赵琬毁了他。
那他也要毁了赵琬。
段玉楼快速返回了赵国,看见了长街之喜,都在庆贺王姬即将出嫁。他便混入了兵士之中,站在车马边,站到了赵琬的面前。
他就给她留了一句话。
“阿琬,小心。”
你要小心今后的日日夜夜,你要谨记面前这个狼狈的云亭。
赵琬果真一生都没能忘掉他。
段玉楼也有自己卑劣的一面,他用四个字完成了自己的复仇,一身轻松地离开了王城。
夜幕低垂,人间是万家灯火。他迫切地要去找陪自己走了一路的白沫涵,却见她就静静地站在灯火杳杳下,含着明媚的笑意看着自己。
她是真的长大了,穿着一身红裙,发上绾着金步摇,明艳美丽得不可方物。人潮人海中,每个人走过她身边,都不免要驻足回望,可她就只看着自己。
他跟在她身后跑过熙攘长街,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时,无忧无虑,却多了欣喜快意。
那是他受伤以后第一次忘记自己的跛足。
段玉楼后来想,这也许是离开青冥山以后,他最快乐的一天。
可这一生再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他身有残疾,无家可归,而小涵,不该在乱世里吃这样的苦头。
段玉楼瞧着风华正茂,心里早已意气散尽。
他就享受这一晚,等天亮起,就把她好好地还回去。
段玉楼于是舍去名姓,在这红尘山河里四处游荡。他第一次逃,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第二次逃,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喜欢她。
凡尘爱恋总是可笑,时移世易,是也不肯,不是也不肯。
后来他听说她终于在卫国安定下来,做了卫旸的谋士,后来又做了卫旸的将军。
听见前句是揪心,怕她被人算计,怕她天真散尽;听见后句还是揪心,怕她受伤遇险,怕她看厌生死。
就这么反复揪心了许久,口中虽不提,却还是时时要关注她的消息。甫听说卫国向外开战,他便起身赶去,她难得给他去信,他虽想见她,又顾忌她所想,转身往东郡而去。
得胜再见时,这些年所有沉默的思念都浮于水面。她身影跃入他眼底的时候,唤醒他心中再一次的醒悟。
他在想,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他一生就是这样了,功名利禄早就不是他所求。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早日看清,早日和她走下去。
来日她要如何,对自己是否仍如往日,那都是她将来的事了。
若是她要一直留在卫国,那他就在这里好好守着她,若是将来她倦了、厌了,那他哪怕用自己身躯铺路,也要让她全身而退。
他不在乎自己要做出什么成就来,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给她留一条路。她要留,他便守,她要走,他便随。
就因为要给她足够自由的一条路,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她。
他能感觉到自己修炼的定力还是不够,这些年在俗世飘泊,渐生出心魔来。
而他是青冥山的修灵者,若有心魔,极易成魔,他只有将自己的心魔封锁起来,把所有阴暗的心思和对她的执念,全都锁在里面。
可他关得越紧,心魔反抗得就越激烈。他对她的爱啊,也根本就藏不住,一点又一点地渗透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滴水成涓,迟早有一天要汹涌滔天。
段玉楼一边对她微笑,一边转过身去,痛苦地与自己争斗挣扎。
他感觉得到心魔势盛,却不解自己为何一直难以遏制。他想过很多办法,也没能让自己解决这个难题。
他心里隐隐约约预想到,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心魔会是自己一个巨大的麻烦。
那一天来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印珈蓝在白河谷下了针对性的疫毒,即便从赵琬手中拿回了解药,也对白沫涵身上的毒毫无作用。
段玉楼走投无路,只能回到青冥山,将所有希冀都寄托于白及。
他跪在山门之外的时候,步孚尹将神识探出,绵延到山门之内。
白及没有出来,不是因为不肯施救,而是因为毫无办法。
但在师门内一片愁云惨淡里,乔谭暗暗下了决心,偷偷卷走一本压在白及桌案下面的卷书,来到了山门之前。
乔谭确定自己是不喜欢这位段师叔的。
他把这本卷书交给段玉楼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想过后果。他只是想:既然有办法救白沫涵,他才不管有什么后果。
而恰好,段玉楼心中想的也是:只要有办法救小涵,什么后果都可以。
他带着那本卷书离开了青冥山,就近在快到山脚处寻了个安静无人的山洞走了进去。
他就着将落的斜阳看完了卷书上所有文字,而后将它一把火点了,隔着火光煌煌,看向了紧闭双眼的白沫涵。
段玉楼来到她的身旁,手指轻轻描过她眉眼,俯下身去,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他用很轻的声音对她道:“小涵,醒来之后,别回卫国了,回青冥山罢。”
这人间是护不了她的,他……也恐怕是护不了她了。
这卷书上的方法,无非是以命抵命。从前他凭着自己在修灵道上的修为,留得一命未尝不可,但如今他心魔已经渐不受控,生死实在难以把握。
若是他没能度过这一关,他要怎么把小涵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师父、师兄,若他们发现了,会来找吗?乔谭知道这件事,会来找吗?
苍生皆苦,如段玉楼这般人物,也不过只是芸芸众生。在生死和命运上,毫无反击之力。
白沫涵一时没有醒过来,段玉楼却感到自己已经脱力。他在她身边躺平,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手,侧过头去,借着山洞口落进来的一点月色清辉,看清她的侧脸。
看着看着,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到了此刻,他还是不舍。他还是想看到明日的晨辉,还是想看到明日的她。
他手指收紧了,轻轻道:“这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修习修灵道,便再无来世。段玉楼越脆弱,步孚尹就越强势。
段玉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另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占据,从前很多恍然不觉的时刻涌入他的脑海,那些时刻都有他忽视的力量。
就这么追溯回去,最后落在了昔年的战场之上。他想起当时的自己躺在尸山血海之中,便是有那么一个声音对他道:“活下去,她来找你了。”
原来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的机会了。
他是受尽世人偏爱的郎君,但他心里清楚,这世上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真正的偏爱。他已经被给予过一次重来的机会,也许他不会再有那样大的运气,再重来一次。
但他还想再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