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海那回,他从海下跃出,一头便撞进了她的杀阵。彼时他伤痕累累,神智恍恍,几乎难有招架之力。即便竭力施术作诀,依旧倒在阵法之间。
青云道那回,他更不过是一个疲惫不堪、已经昼夜不休的普通凡人。山石崩塌时,卫旸派来的杀手也将他团团包围,她的杀阵悄无声息地盘桓而上,倏然便将他掩埋在风雪尘土之下。
如果他不是彤华留下的,也不是自己留下的,那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道后手?
若是在三途海,他就不该有段玉楼的记忆,若是在青云道,他就不该记得步孚尹的旧事。
昭元如今已成凡人,踌躇思索之间,已让他发觉了自己心中所想。于是他便先开口道:“在三途海的时候,我自知难以逃脱,于是在海下自行斩碎魂魄,才有今日。”
在三途海下的时候,他就知道,长晔铁了心要在此处杀他个彻底,硬拼自然全无出路,便自己下了狠手,将魂魄斩碎分散在各处。
长晔在海底设法诱发他心魔,他表面假作被惑,实际上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裹在极小的一缕游魂之内,藏在了海底的乱局之内。
他自知海面必然重重围困,但比起直接落入长晔手中,有搅局之人自然更好。他正好借着破昭元杀阵的由头,顺利成章地打散魂魄,以搅乱长晔视听。
最大的那部分,被彤华收去,留在了她的身边,因并未留存意识,所以没有保存记忆;有他意识的那一部分,被他发现阵内机窍后藏在了其中,被昭元收了去。
至于其他实在破得太碎的,则是由长晔提着聚魂灯收了去。事后长晔命人去三途海下清理痕迹,又将他那点将要散尽的心魔勾了回去,一并养在了聚魂灯内。
长晔原本是想叫他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彤华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硬生生将他大部分游魂归拢。他知道彤华事后必然会设法复活步孚尹,便留着聚魂灯里这点残魂,谨慎地提防她的后招。
至此,他的魂魄彻底分为四份。
他相信彤华一定会来救他,却不信她毫无私心,所以并不打算将她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
被他视作生路的,反而是海底那一小缕残魂,虽然万分艰险,他却敢孤注一掷。待三途海上风平浪静,他才悄悄没入人世。
他用了这样的做法,用大部分的魂魄作必死之掩护,来藏好自己真正想要保留的万分之一的残魂。
这点残魂实在太过微小脆弱,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慢慢地逸散。但因为他神智坚定,竟一直能聚拢不散。
他凭着这点魂魄附在人间那些气息强大的凡人身上,倒也不曾被人发觉。
更妙的是,彤华后来拿下了对人间的监管之权,盖因她一贯喜欢惹是生非,所以常常来到人间,和那些时势之人来往交谈。他时不时改换躯体,常常便能与她见上一面。
虽然复生之路遥遥无期,但每每于艰难处能瞧她几眼,日子倒也不觉难熬。
只有一点,她感觉异常敏锐,初时偶尔会对他附身之人有所怀疑。他那时虽有些胆战心惊,好在这缕游魂实在太过微薄,被这些人的庞大气息遮掩过去,根本无法发觉。
后来他魂魄逐渐稳固,为免她发觉,他便多去寻找那些与他有相似之处有气息磅礴的时势之人。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她自然便觉得是自己错看了。
只是这般得而复失,得而复失,久而久之,他便见她那双时常失望的眉眼中,不再如往常一般神采奕奕。他反思起自己的行为,对她而言,何尝不是太过残忍?
他看着她的脾性愈发冷漠而乖僻,想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无论是为了什么,既然终归都是要复生的,那只要准备得稳妥,快些又如何?
只是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再也不会流露出类似于怀念或伤心的神情,甚至在他故意引起她注意的时候,都依旧是陌生而无动于衷的。
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附在不同的人身上多次试探,最后才终于确定——
她不记得自己了。
那一刻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更多,但心底确确实实是空了一块。
他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暗示,要他非要舍她不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她再也不会为自己停留的事实,直到他几乎可以忘却她的时候。
直到,他看到了白沫涵。
第162章
恨生 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直不知道,彤华将自己的大部分魂魄收去以后,究竟做了什么。但他坚定相信的是,彤华一定在为自己的复生而努力。
他们诚然心里明白最终将有生死一别,若非他了,便是她断。但是这结局应当是由他们了断,而不是由旁人来轻易判定。
他看得清时势,也了解彤华的习惯,所以附身去凡人身上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能和彤华见到。
也因此,他能感受到彤华对他的态度变化非常突然。那绝不是一个自然放手的过程,一定是由外力介入。
他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个介入的外力,是否是彤华愿意。
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没理由突然放弃,只是如果是旁人插手,为什么不在他刚死时动手,而是选择了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时候?
而她那时已经因久见不得的错认磋磨得万分失望,若说她自己放弃,也是自然而然的决定。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什么原因,她终归是忘记了自己。而他身上还担着大荒的血仇,绝不能为一个女子的遗忘而停下脚步。
他利用这一丝游魂,艰难地吸食着生息,缓慢地走着自己的复生之路。直到千百年后遇到了白及,看到了他抱回青冥山抚养的遗孤段玉楼。
那气息实在叫他太熟悉了。哪怕只是靠近一些,魂魄结合的本能都会吸引着他们想要融合在一处。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以青冥山的背景,段玉楼若是能活过一个甲子,那就一定会复生,若再能突破修灵道奥义顺利飞升,那么就会归于仙身。
他若是在那时与这部分残魂合二为一,就可以借段玉楼的身份,顺利回到天界。
这是个很不错的复生躯体,但他不能将自己最后的资本全部押在上面。他不再在凡人的身上流浪,他想看看彤华究竟想利用段玉楼这个身份做什么。
而这之后,更让他惊奇的是,彤华居然也追着来到了人间。
这次他终于确认了。他看着小小的一个白沫涵,无法避免地感到开心——
她肯为了他的复生亲自来人世一趟,可见心中一直念着他,所以前面所见的遗忘,必不是她一心所愿。
她心中终归还是念着他的。
于是他更不着急和段玉楼融合了。这样天真稚嫩的小姑娘,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他要好好看一看她才好。
段玉楼初生人间的时候,魂魄便有缺损,因而幼时体弱多病,这才被父母遗弃。但除此以外,段玉楼还有一个缺陷,并不被人发现——他左眼是盲的。
大概是因为右眼能看清又被遗弃得太早,所以这个缺陷最初没有被人察觉。但他为防止魂魄融合,恰就利用了这个缺陷,藏在了段玉楼的左眼之中。
他消弭了自己的存在感,连段玉楼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就用这种方式保持着独立,看着这个遗世独立的宁静山间,也看着娇俏烂漫的她。
这样日日相伴又安稳的生活实在叫他非常舒心,而在段玉楼的身体里,他感到自己残魂的力量也在慢慢强健起来。
段玉楼是个聪慧也勤奋的学生,白及教给他的东西,他非常愿意学,也学得非常快。白及实在太喜欢段玉楼这个徒弟,先教他青冥剑誓锻体,又教他如何引灵弥补魂缺。
如果这么继续下去,复生最多不过这六十年时间,指日可待。
只是那段玉楼,什么都忘了,又因这分魂之法,与他全无一点感应,就像是另外一个人,走出了另外一条路。
段玉楼太过早慧,书看得太多,悟得太多,对这世上万物,都兴致缺缺。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去飞升做什么神仙,也不想入世去建功立业。可想要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七岁那年,他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离开白沫涵。
白及分明是想要白沫涵嫁给裴玉川——裴玉川放弃裴家,将来会在这里守一辈子青冥山,一生无忧,平平安安。而段玉楼,是白及寄予厚望去突破奥义的人选。
小姑娘的心思已经太过明显,而裴玉川已经留在青冥。段玉楼可以装作不知道,但这山门里狭小之地,却不好叫她继续下去,惹得同门难堪。
他对不起白及多年教诲,对不起裴玉川满心信任,对不起白沫涵暗藏情意。可他只要离开青冥山,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更何况,那青冥山下,是他书里读过千万次的浩瀚苍生,繁华江山。
段玉楼想自己绝对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决定了要将过去抛诸脑后,去实现他的浩荡理想。
第一步,他就遇到了赵琬。
赵琬是和白沫涵截然不同的女子,分明是同样大的年纪,可性情却相差甚远。白沫涵跳脱机敏,赵琬却沉着内敛。白沫涵还在扯着师兄袖子撒娇的时候,赵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出行薛国,为两国来往暗作使者了。
也于是,赵琬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乍然的光亮,只有绵长的温柔。
他也不是因为多么深爱赵琬,所以才留在了赵琬的身边。他只是无路可去,无事可做,无趣可感。赵琬暗暗对他表现出了自己的三分意愿,他便已经能看透十分,不妨便留下了。
再之后,白沫涵追来了。
平日被师父师兄捧在手心的明珠,一身风尘地想要带他回家。她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居然敢一个人在这乱世里追逐千里。
段玉楼被白沫涵追得心烦意乱。正此时,赵琬想要在赵王面前邀功,委婉暗示过他。比起亲自带兵出征的激荡,在他心中更甚的念头,是想借此躲开白沫涵的身影。
可谁知,赵琬会给他一份假的军报。
地形图是假的,斥候的探报是假的,敌情是假的,只有自己身后三千兵士,是真的。
他早已经杀红了眼,没空再去怨恨赵琬,只想要带着自己身后这同样无辜无知的兵士,逃出这个鬼地方。
赵国输了就输了,与他何干?
原本,就没人想让他们赢,就没人,想让他们活着回来。
在青冥山上度过了十七年的段郎,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剑客。他的文章落不到真正的战场上,剑术观花拂柳,敌不过没有路数只为杀敌的乱斗。
他颓然倒在这一片大雪纷飞的荒芜石谷。
他周围围上来一群敌人,将刀刃刺进他的身体。他已经冷得不行,感受迟缓,却仍旧察觉到了浑身的痛意。他开始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而后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到有冰凉的雪落在自己脸上。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有时昏沉,有时清醒,感到自己被人翻开又压住,那是敌方在收殓己方的尸体。
过了很久,他们撤退,终于安静。这世界,终成一片白茫茫的死里寂静。
又过了很久,他听见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嘶声,顺着寒冷的北风吹到他的耳边,依稀是一遍又一遍,喊着“段玉楼”。
他一下就听出来,那是小涵的声音。
他并不觉得小涵会来到这里,也许这只是他的幻想。可他终于明白,临死前最后一刻,他还是最想见她。
这尘世种种安排,须知皆早有定数。有些缘分既早有安排,那无论是步孚尹还是段玉楼,自然都逃不出这因果回环。
少年段玉楼在这一刻才骤然想到了从前的每时每刻,原来自己心中,也是喜欢师妹的。
如果不是喜欢师妹,他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师父和师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想明白,他就不会想要逃出青冥。
段玉楼终于害怕了,他终于害怕了,这半生懵懵懂懂,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可他自诩聪明,他才刚刚想通,他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迟钝又愚蠢的段玉楼,带着满心的恐惧和满身的寒冷,就此死在了这一处风雪呼啸的山谷之中。
他死的时候,以为那声“段玉楼”只是自己因为太过想念师妹而产生的幻想。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一直哀哀恳求、苦苦等待的师妹白沫涵,其实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走向他的方向。
只要再一会儿,他就不必抱着这样虚无的遗憾和实际的恐惧,结束自己这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