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短了。他这一生太短了。他才二十四岁,除却分离的时间,他和小涵在一起的时间,连二十年都没有。
他不想这么走。
即便和她日日年年在一处,他还是觉得不够,即便他已经意识到,也许自己命格注定短暂孤独,也许自己注定与她有缘无分,他还是不想这么走。
步孚尹的声音最终在他脑海响起:“即便强求也不得,你还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吗?”
“我想。”
他说。
人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再多留些时候。心愿也好,心魔也罢。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啊。
第164章
较劲 他也许不会赢,但她也休想得胜。……
段玉楼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了。
他的意识已经太过脆弱,如果没有步孚尹的支持,就会立刻消散殆尽。而他的心魔却不与他同强同弱,叫嚣着要将他彻底吞没。
从前,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占据这具身体的主体,而步孚尹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但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是他的存在,才将自己强行留在这具身体里。
他说自己很难控制住身体。
步孚尹便同他道:“你的师妹想见的是你。”
而不是我。
他的心里也有不甘。凭什么他与彤华被命运捉弄成这般模样,到了人间,他们还是这样?
他偏要看个完满的终章。他偏不信他们之间,无论如何都没有个好的结果。
而命运就是如此残忍,步孚尹很快觉察到天道在上为他敲响的无声警钟。
段玉楼和白沫涵经此事后回到卫都,将手头冗杂的公务尽力都拨去了一边,想要缓缓退出政治舞台,给卫旸这君臣一场一次体面的道别。
修建弗陵,几乎便是段玉楼最后一件亲自监管的政务。
那日在墓道之间看着大体将成的时候,段玉楼心中愈发轻松,快乐地念着将来,想终于可以和小涵离开这里。
但步孚尹却敏锐地觉察到了空间里异常的波动,仿佛有一股强大的令他万分熟稔的力量,正拨开时间与空间的重重阻隔,要来这里将他拉回。
就是那时候,段玉楼被他带动转过身去,无知无觉地与她完成了一场跨越三百余年时光的相见。
时空不能紊乱、过去不能更改,否则代价会沉重得难以承受。
步孚尹知道彤华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此处用上撕裂时空的巨大术法,在他强行将她推回、关闭这一处时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也许这一世,依旧不得善果。
她那般做,不是狂妄,是不甘心。
也许从一开始那张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婚书开始,命运就在告诫他们的别离。即便他们都在强行地想要实现这一世的圆满,最终也敌不过注定的安排。
青云道上,段玉楼的那部分魂魄离开了人间道,忘记了自己与步孚尹这短暂的此生相见,被衔身咒牵引着,要回到彤华的身边去。
他被茫茫然地牵回了卫都。
那一天都城满城披红,《卫史》中记:“……新卫五年十月,高祖迎贵妃白氏,许着红,正殿入,敬天地宗亲,拜先祠列祖,礼同正后,授后册印……”
那一本《卫史》,得了卫旸的授意,将婚礼的场面写得极尽奢华,从早晨到午夜,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没有意外,没有纰漏。
这一场辉煌的大事被史官极尽奢华地写进史书年表,却也有些故事无人敢记,就那么埋在流逝的时光里,一点一点等它腐烂——
卫旸给了他生平最爱的女人一场最辉煌盛大的婚礼,但没有人知道贵妃被压迫着走上高台的时候,心里在等候着何人的归来。
而步孚尹原有的那部分魂魄本就微弱,辛苦坚持了这么多年,无力应对昭元更加完善的杀阵,只得攀附在段玉楼的心魔之上,借心魔作挡,留得一丝生息。
那一刻他神力激荡,上天庭里,聚魂灯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长晔毫不犹豫将聚魂灯拂向下界,步孚尹那时神力消耗巨大,无力抵抗,和心魔一起,被尽数收进聚魂灯里。
好在他意识还算清醒,长晔似乎并不打算避讳他,就在灯前展开观世镜,让他亲眼看到印珈蓝去找到白沫涵,要将她身体夺走。
长晔手中握着聚魂灯,饶有兴致地与他说话:“她神元都要碎了,若是躲不过这劫,我便送你去陪她魂飞魄散,如何?”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大部分魂魄犹回到了彤华身边,这让步孚尹稍加安心。
段玉楼那部分魂魄藏着他作为天岁神族的力量,见彤华神元破碎,必会施力挽回,更何况,魔界那位尊主薄恒,还一直守着彤华。
长晔似乎没想着这回真能毁去彤华,见她顺利归位,面上倒也不算遗憾,只是转头琢磨起如何用聚魂灯里这部分魂魄和心魔来对付她。
到如今,彤华即位后来人间解决昭元时,终于让他寻到了一个空隙。
长晔有意支持心魔淹没他魂魄神智,又控制着心魔来对付彤华。经过长晔多年操纵,步孚尹其实已经不大能够抵抗心魔,清醒的时候少,受控的时候多。
但好在尚能坚持。他知道彤华那一双眼睛厉害,只要长晔敢放他来见彤华,彤华就有办法控制住他。
他今日的确是将计就计,破了这一身桎梏,销了这心魔锢体,而她果然做到了。
唯一没料想到的,是那心魔经过长晔的激发,居然疯到这个地步,将彤华伤成这样。
他因与心魔抵抗,残存的神力并不足够,待修补过彤华的伤口,便再无继续留存的机会。
昭元看着他将要消散,想他千方百计要留于世间,蓄机复生,今日却要死于此处,不知是唏嘘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昔年里,他们曾做过一小段时候的知交,是彼此难得的知音之人,作为友人,看他心愿不成,确有遗憾。
但作为定世洲的昭元,他若今日死于此处,对彤华、对定世洲,都好。
昭元自床榻上站起身来,主动走出了彤华为她设下的结界,看着步孚尹放下彤华,直起身来回头与她相对。
“等她醒来,我怎么和她解释?”
她声音变得微冷,不待步孚尹开口,便继续道:“说你借长晔和她争斗,破除心魔桎梏,从聚魂灯那里重获自由?还是说你从我这里拿去残魂,今日虽当着她的面散了,来日自然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要么,是由他这一缕残魂自行寻找复生之法,如今既然为打消长晔疑虑散于此处,自然就没用了。
但好在,他当初还利用了昭元一手,将复制的另一份意识留在了昭元保存的那颗魂珠之中。
如今段玉楼已将那颗魂珠拿去,只要他肯与魂珠融合,便能瞒着长晔,重获新生。
而自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彤华的身上。
一次都没有。
步孚尹却清清朗朗地笑了,答她道:“就这么说罢。”
难道他还会怕彤华因他的戒备而生气吗?
他们之间,不是从来就这么走过来的吗?
在人间的时候,步孚尹也想着此生山长水远,这一回短暂的相逢,也算全他与彤华此生一场难得的圆满。
他足够真心了。即便是在人间,他还在为彤华打算。在弗陵墓道中,他没有感觉到陵游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陵游居然没有在彤华的身边。
如果陵游不在,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作为天岁族人的身份暴露,那么就说明,蒙山下的无相木在三百年后已经枯死。
无论是自己的族人还是彤华,他都不希望受到任何损伤。
他来到蒙山时,正顺手救下了一只濒死的幼猫,教了他些修炼之道。
他不指望这猫妖将来能做出什么大事,但这猫妖说出要报答他时,他只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要他在蒙山守着,等一位封号彤华的神女前来。
族人们倒是好说,守在此处的楹花和火眼轮回兽,先前都懂得他的心思,如果无相木真的枯死,他们自然会提前转移,不会给彤华惹出麻烦,也不会主动和彤华相见。
但他放这猫妖在此处,是为了给彤华留一个示警。
如果天岁族的事情暴露,那么无论是长晔还是定世洲,都会因此来为难彤华。只要这猫妖留在这里,将来若是有人暗中来探,便可提前向彤华示警。
只要彤华可以在旁人之前发觉,早作准备,那么这件事也许就会无风无浪地被她遮掩过去。
他不知道彤华对他的族人会抱有什么态度,但只有他的族人提前离开,而彤华随后得以磨平痕迹,那么此事就是两全其美。
只要陵游不因此事暴露,只要陵游还能留在她的身边,那她就还是安全的。
临去的时候,他又想到,凭她的聪明,也许会发现自己藏身在段玉楼体内的事,所以特地叮嘱了猫妖:“日后无论对谁,切莫提起我的名字。”
猫妖出野和步孚尹一起,向彤华隐瞒这个秘密——段玉楼不全是段玉楼。
他要她一生都不知道。
他一边设法护她周全,一边又想满足她对人间这段旧事一点完美的回忆,可是如今得见,却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
段玉楼……他咂摸着这个名字,想着当初从他眼里看到的她,心中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天真了。
他还当真觉得彤华是想要再见自己一回,愚蠢地为此开怀,其实她哪里是想要他?
她根本不记得他,她想要的是一个足够听话的、满足她要求和幻想的爱人。这个人可以是段玉楼,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人,但绝不会是他步孚尹。
她绝不会希望真正的那个步孚尹回来。
现在,他不想满足她这个自私的心愿了。他就是要告诉她,她永远不能心想事成,她永远不能如愿豢养一只凶恶的青狮。
她既想要步孚尹死,又想要段玉楼生,凭什么?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既要又要,要么他生,要么他死。段玉楼和白沫涵已经死在了人间,现在这一出戏,是步孚尹和彤华来唱。
他也许不会赢,但她也休想得胜。
第165章
缘由 你莫非对他还想留有余地?
密云峡上战事暂休,南北两朝默然地达成了一致,只留下了要紧的主将对峙,至于原景时和原泽舟,则分别返回了两国都城。
昭元与岑姚一路跟随原景时回了宁都,回去的时候,原博衍亲自到城门外十里相迎,回到宫中时,又提前安排了夜宴,兄弟二人对坐两头,一派其乐融融。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在外头的这一遭,岑姚与昭元亲近了不少,看着原博衍那般姿态,撇着嘴在昭元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虚伪。”
真以为都没人清楚,在原景时伤重的时候,他心里动过什么念头吗?
昭元面上倒一直保持着礼貌温和的笑意,点了她一句:“还在外面,莫说这些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