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有私心,想抛开那些,在结束之前,说些尽可能完满的好听话。
“送你的生辰礼,可还喜欢吗?”
当初他去往三途海,错过了她两百岁的生辰,自然也就来不及亲自将礼物送到她的手里。
谁能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竟还有机会问她一句。
彤华望着他,听见了这一问,眼眶倏然就红了。
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看来不算讨厌。”
他轻轻浅浅地下了结论,温柔地望着她,却不靠近半步:“不及在你生辰结束前回来,是我错了。”
他像从前那般纵容着她的刁蛮:“原谅我罢,暄暄。”
彤华的绝情咒已经解了,但在此刻,她还是觉得心脏在泛起熟悉的异样感受。
她手指紧紧扣住身侧围椅的雕花扶手,气得无处发泄,心里觉得万分荒唐——
他怎么敢这么说话!
他分明不是一无所知,他分明晓得如今已非旧岁,他分明已经看到她变了一番样貌,他分明能感觉到时移世易。
但他怎么还能那般从容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接上当年从她面前离去时的话口,说要让她原谅他?
是,是她那时说,若他不能按时赶回来,她就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他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
凭什么只有她煎熬万分,凭什么他这般泰然自若!
她宁愿他拿起剑来,趁她重伤取她性命,义正辞严地为他死去的族人报仇,如此这般又算什么?
彤华扬手便将手边的围椅砸了:“当初不回来,就该在三途海死透了。如今留着力气攒这一点魂魄来戏耍我,可有意思吗?”
他那般了解她,明知自己如此说她会生气,但还是不想说难听的重话。
他们从前说过的难听话太多了。
他强自凝着自己这一点零碎的魂魄不散,唇角抿起些笑意来:“平白无故,戏耍你做什么?生辰的好日子,热热闹闹的,叫你见我死了又难过。”
他只是觉得遗憾,这些年的变故无法视而不见,即便他刻意装作不察,终究没法和她好好说一说话。
彤华听见这话,心里更是气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他说话时,心里就只剩下撒不完的闷气。
她将手边的东西砸了,气犹不顺,手里却没东西,连拿剑劈他都做不到。她看到沉光那样乖顺依赖他的样子,更是忍无可忍:“把剑还我!”
这句话终于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手里一个剑花,沉光便是一声清越剑鸣,听得他眉眼淡淡舒展开来——
这么多年了,沉光还记得他。
所以,沉光的主人,也就还记得他。
他走上前去,再次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剑尖对着自己,将剑柄递给了她。
在她伸手来拿剑时,他却不肯松手,向前半寸,碰到了她冰凉的手。
她只觉得触感异样,退开来一些,强硬地要将剑拿回。他便也就不再和她争这一时意气,顺着她的力量向前,展臂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不做任何防备,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但他也不做任何遮掩,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前一贯恃宠生娇,让他半分都不敢让她,生怕叫她尝到甜头,给她一寸空余,便叫她犯进十丈。
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连那一点难得的娇气都散尽了,就这么一面之间,瞧她无时无刻,都是在忖度打量,谨慎万分,叫他瞧着都觉辛苦。
就这么一回,就趁着这么一回,他稍放肆些,不谈那些隔阂的仇怨,就如此直白地与她袒露一回。
他虽不说,也知她必然能感受得到——暄暄呐,我心中其实真的很喜欢你。
他的拥抱热忱又有分寸,既将她揽住了,还留下一点余地,叫他低下头去,便能多看一刻她的样子。
他手指抚过她眉宇,便将她紧绷的那些错杂的情绪全部拂开,最后落到耳侧颊边,捧宝似的捧了捧她,叫她只专心给自己这一会儿的安生。
长眉连娟,色授魂与,都将尽了。
第161章
暗渡 步孚尹一生算无遗策。
彤华当然能感觉到他的消失。
她知道自己不能触碰他,因为只是这一个拥抱间的亲昵,就足以让她荒唐地忘记他们之间的旧仇,让她只想要沉溺于这点久违的温存。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有温度、有触感的拥抱了。
彤华眼眶温热,只是轻轻偏一偏头,便蹭到他宽厚的掌心,仿佛这些年走过的坎坷长路都是幻梦一场,只要她肯低头,就还能回到过去的好时候。
她眼里闪着破碎的希冀,像闪烁的星子光芒,语调也渐低了下来:“你留下来,我便原谅你。”
她想她是疯了。
果然,没有平襄的强硬约束,她什么疯话都说得出来,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
她明知道步孚尹是个惯会哄她沉溺的骗子,他不止一次利用她的心意对她下手,为着斩草除根永除后患,她也必须杀了他不可。
道理她都明白。
但他只是走到她身前,唤她一声暄暄,便足够让她丢盔弃甲。她这些年着实是没有丝毫长进,一遇到他,便输得一塌糊涂,流着血还要说着再来一局。
他果真笑了,不知是在笑她和往日一般的天真,还是笑她和往日一般地待他:“怎么还和从前似的?”
其实早该了断的。
就是因为她一次次不舍,因为他一次次不舍,所以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但她听不出他的怜惜与不舍,耳里只自以为是地捕捉到他的讥诮与作弄,在这一句里又激出和他针锋相对的恶劣性情。
彤华手里攥着他的衣角,冷笑道:“你别当我想不到。你大仇未报,自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自己一命,何必惺惺作态,装得此刻倒如将死一般?”
当年他去三途海,明知是算计一场,早做好了会被人暗害至死的准备。岂能真那般尽如人意,丢下自己作为大荒神主的责任不管,由着旁人心愿达成?
她有衔身咒在,这些年早对他作为段玉楼的那部分残魂的气息熟悉万分,面前这一团,是心魔,是他残破魂魄的其中一块,却不是这些年里陪在她身边的那部分。
难怪她当年在三途海时不曾收全他的魂魄,原来是如今在这等着!
还有当初在弗陵里瞧见的,他在墓道里刻下的那一朵烙月雅兰,既然不是段玉楼刻的,那是谁操纵的,如今岂不分明?
休忘了,步孚尹一生算无遗策。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努力想要叫他重生的行径,只怕落在他的眼中,都是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于是指尖愈发用力:“你别当我想不到!”
他闻言便坦坦荡荡地笑了,是一个并不否认的姿态,但却绝没有要嘲讽她的意思。如果要爱恨分明地来计算,在这个方面,她的确算得上是他最信任托付的那个人。
“暄暄。”
他有些无奈而慨叹地唤她的名,打断她虚张声势的嚣张气焰。
“我想再来见你一回,不是来和你吵架置气的。”
他想,说到这个份上,她该听得懂了。
大荒是怎么回事,她清清楚楚。昔日身死以前,他费了些气力查清了,但也从来都没有明言说破。
兴许就为着那么一点贪恋的私心,不说破便仿佛还能如常。只要隔着这一层脆弱的窗户纸,在背过身去整顿刀剑的同时,还能毫无负担地高声念着蜜语甜言。
于是他们竟在这种地方达成了一致的默契,都念着要先下手为强,却似乎是谁也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就这么僵持着,僵持到他都死了这么一回,僵持到如今几乎已经要亮出明牌,却依旧没有揭穿。
一场大戏,总要角色之间互相配合,才能演的下去。他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勉力护着这层纸,想再和她多这一刻的情真意切,她也不该太过分,拆了台,叫彼此都下不了场。
他宛若情人絮语,如此地威胁她。
而彤华果然听懂了。
这感觉真叫她熟悉。他们从前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永远的缱绻佳时,三言两语之间,就变得这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她咬了咬唇,果真被他熟稔地拿捏在了掌中,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可她依旧不忿,即便要演两心相悦的有情人,也要做最恶语相向的那一种:“我好言留你了,你肯点头吗?”
分明心中有情,却不肯明言剖白,分明愿意容忍,却不肯退步谦让。明知将来是殊途逆旅,现在又贪恋一时好梦,只是仍不忘烦恼遗恨,所以总也不能其乐融融。
两个倔强至极的人凑到一起去胡作非为,稍有一点碰撞,心里便被烧得分毫不剩,就剩下一句,凭什么?
彤华这话说得桀骜,骨子里一股不驯的骄傲,这骄傲拔得分外高,谁也不能将她从云端拖下来,他也不可以。
她就只给他选择,但绝不求他。明知道他不会同意还要求他,那她又成了什么?
而他确实是不会点头的。
他若肯点头,当初就不会孤身杀到上天庭。他若肯点头,就不至于和她折磨到今日。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表情有些像很多年前站在使官殿前那般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即便待人含笑又客气,但没有人敢同他玩笑。
他铁了心要将今日这出脉脉绵绵的大戏唱到底,到底是没有直接干脆地拒绝她,只是毫无征兆地躬下身来,又紧紧地将她按在怀里。
她正要挣脱,便听见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时间要到了。”
彤华紧抿着唇,心里万分委屈。她强作声势,在他眼里只是徒增笑料的不自量力。
他就这样忽冷忽热,惹她生气了,又逼她心软。有的人命里相遇,便是一段孽缘。他终归奈何不了她,她也对他束手无策,这么无计可施地消磨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戛然而止。
彤华亟待说什么,却一时无力,昏昏地阖上眼,彻底陷入一片无知无觉里去。
他将她稳稳抱住了,走到房间一旁的软榻放下,自己也跟着坐到了榻边,手里揉一团月白色的浅浅光芒,轻轻落在她那处惨烈的伤口。
她顺服地靠在他的肩头,他垂眼看着她,寒星冷月般的眼睛里,此刻安静又深沉,锁着她的脸一刻也不曾离开。
他知道自己能看一时是一时了。
昭元拧着眉,看见彤华的腹部一点一点愈合,而他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趋于透明。字句在她唇齿间咂摸几番,怎么也没能说出口来。
他背着身,却好像看见了似的,头也没回道:“昭元君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昭元无法确定,在昨日与自己相见的那人,究竟是不是面前的这人,如何开口发问,倒真是一个难题。
但她也无法否认面前这个不是步孚尹。多年前那般清透如玉的神君仿佛是穿越了岁月长河,就这么跨过年年岁岁,停在了今日此刻,由不得她不认。
她开始回想之前的每一次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