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舍不得她。在段玉楼把爱意一并藏在内心深处的时候,他也在拥抱对她的爱意。
他舍不得她。他宁愿就这么做一个卑劣的心魔,他只是不想走,想一直留下来。
他舍不得她。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让我消失。
“求你。”
他最后说。
可他看到的那一束光还在奋力地劈山破海,不懈地拨开云雾,非要将所有的阴影和黑暗都驱散不可。
他想要闪躲了,可她的手扶在他的脸颊,强迫着他对上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坚定地穿透他的身体。
彤华心里万分清楚,即便他只是段玉楼一道心魔,却也是他的一部分,只从这一部分里,也能让她看到旧日里熟悉的东西。
就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知道,她还有可以再见到他的机会。
所以她绝对不会放弃。
他眼里有泪,落在她脸上,混着残存的血滴一起滚落,即便无声地流露着悲切的恳求,也只能被她目力裹挟,无可挣扎地沉沦下去。
直到某一个瞬间,终于落到尽头,让他狠狠地震了一下。
于是那些交缠的爱恨,终于从他疯狂的眼里缓慢褪去。
他眼神一点一点清明,一时静默,只是看着她而已。他们距离这么近,气息无声地交缠,感受到对方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
忽而某一刻里,他嘴唇微动,用嘶哑的嗓音开口低唤:“小涵?”
清寒透彻的一声名。
那个温和的、清雅的、才冠九都的段玉楼,这一刻才真正地回来了。
这一刻,才算是与她真正重相见。
她蕴了满眼的泪,不知是先前痛的,还是后来忍的,此刻终于找到溢出的节点,一颗又一颗滑落入发鬓,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又渐次清晰。
她分明在哭,却又笑了,看着他,满心的欢欣都在这悲戚的笑意里。
他回来了。
她要投入他的怀抱里,只是尚来不及动作,他眼底清明却突然再次被淹没,一番翻覆之后落定成了一种迟疑而无法相信的眼神。
就那一个瞬间,他们原本亲密相贴的心意,仿佛倏然冰冷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个眼神,彤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那一刻,她眼里那些喜极而泣的眼泪,都被惊吓到荡然无存。
她坦荡地承认自己是如好龙叶公一般的角色,于是只期盼他一无所知的今生。
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他的眼神。
如果回来的不是段玉楼……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是步孚尹,那么一切将截然不同。
第160章
相逢 我心中真的很喜欢你。
彤华在被绝情咒控制的这些年里,是曾多次试图去回忆步孚尹的模样的。
无数模糊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依稀是霁月清风一公子,长卷宝剑持在手,气度凌云绝风华。他不需要可以去做什么,只要在那里,就是最受人瞩目的一道风景。
可她就不一样了。
百年千年走到如今,过去天真明媚都覆没,她早已变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样子。纵她面对旁人时有多霸道肆意,也绝不敢顶着这副面貌,站到他的面前去。
更遑论,他们之间,还隔着大荒的血海深仇。
彤华的确对过去有不甘,但以她如今的心性,绝不希望步孚尹再以从前的姿态回来。
段玉楼就很好。
哪怕他没有实体,但这些都可以再想办法,最好的一点就在于,他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此刻,当她在这种心绪相交的时候,骤然看见他眼神变幻,她那些对他流淌而出的爱意,倏然就冷了下来。
她仔细地分辨他眼里的东西,可那一瞬间的隔阂,却好像真的只是她一时看错一般。
他依旧还是那个爱她万分的段玉楼,在清醒以后,才仿佛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猛然起身退开到她几步以外。
他退得太快,她留在他脸颊上的手一时没有收回,因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看着有些惨烈的血痕。
她指尖那种瘦而凉的触感,如跗骨之毒,强硬地滞留在他的面皮,而后穿透四肢百骸,激得他体内冰冰冷冷。
他带着满身满脸的血,茫茫然站在这房间之中,脸上流露出三分的惶惑无措,瞧着却是触目惊心,只一双眼清澈无比,比方才全身干净的时候,更多出些澄明之色。
这才是那个世人偏爱的段玉楼。
他距她几步之遥,定定地望着她。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看到这满地的血,看到她满身的血。
他知道是自己伤她至此,却又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将她伤到这个地步。
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会伤她。
思绪紊乱,一时如年。他惶然无措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尚不及有所反应,面前已扑来一道红影。
方才还无法动作的彤华,此刻瞬移来到他的面前,再次将他脸颊捧起,让他看向自己。
就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再一次控制住了他。
而她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无声抬起,挡住了碎玉已近到他背心的剑锋。
她在示意她后退,莫要动手。
昭元在一旁看得心急——她理解彤华不舍段玉楼的心,但此刻他已然铸成心魔,若不趁他此刻混乱将他拿下,凭她们这样一凡一伤,就再无机会。
但当她看见彤华面对段玉楼微微一偏头,而段玉楼便跟着她一动的时候,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错了。
段玉楼根本就不是自己清醒了过来,而是因为彤华控制住了他,才让他清醒了过来。
昭元知道彤华那一双眼睛的功力深厚,控心控魂之术了得,却不想除却用在凡人身上以外,即便对着他们也能起效。
段玉楼这心魔的修为强大,可以伤神,但彤华的眼睛更加厉害,在这样的伤重劣势之时,还能控制住他。
从他现身的那一刻开始,彤华就一直在看着他,她从前最爱的时候都不曾被情长蒙蔽双眼,如今自然更加不会。
她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不对,所以才试图控制段玉楼,所以才示意兰姒停手。奈何她受伤过重,心魔又不同于凡人,故而才作不出往日的从容模样。
但彤华伤得太重了。
她伤得太重,而这心魔又太过强大,只是方才挣脱的那一瞬,便使得彤华几乎前功尽弃。
此刻站在这里,他虽未伤她,但却杀气四溢。
他分明是因为已经看清了她,所以脑海中的种种意念厮杀不堪,一边控制着自己维持清醒,另一边又叫喊着要杀她泄恨。
凶意占得上风时,他扬手将彤华那柄沉光剑都攥在了手里;爱意占得上风时,他心里又在念着小涵的名字。
他皱着眉,不同的力量争夺着同一具躯体,脸上的表情像拼接起来的两张面具,仿佛随时都要从面上脱落下去。
于是他右手将长剑扬起的时候,左手又将她重重地推开。
彤华不意外他能拿住自己的佩剑,正因为那是认主的神器,她就更不怕他会对她怎样。她心下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向那灼热尖锐的剑尖,但那剑尖却只停在她心口前一寸,徒留一声尖锐的悲鸣。
她眼底流光闪过,清晰地看到他心底深处,方才由自己留下的那一缕神力开始生效,向外驱散所有阴翳的魔气。他垂首痛苦地挣扎许久,再抬头时,终于是一双彻底清明下来的眼睛。
心魔是绝然不能留的。彤华费力地与他周旋这样久,就是想要彻底驱散心魔,等这之后再设法故技重施,用衔身咒将他那一点残魂留下。
麻烦是麻烦些,但终不至魂飞魄散。
彤华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和他四目相对时,那一口气又断在了半截。
她面目上的温度忽然就冷了下来,一寸一寸寒透冬雪。方才的笑和泪都成幻灭,她无畏迎来的姿态不再,改换成步步的后退,直至拉远了和他的距离。
只三步,眉目已冷透。
他静静放下了长剑,听见她冷声道:“说话。”
窗外夜风呼啸,吹散他满身寂寂,即便染上血迹,依旧是一身月华。
她几乎是已经肯定了,所以眉目里才有那般的冷漠和戒备,只是口中还要做最后的确认:“说话啊,不敢叫我的名字?”
沉光剑中的红莲残火消弭了所有的气焰,乖顺地停留在他的掌中。他如所想一般,只是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世界为他安静下来,只注目于他一人之身。
“暄暄。”
他不是心魔,也不是段玉楼。他唤她名姓,像是昨日道别,今日又见。年年岁岁,日日如此。
但彤华方才流露出的那些情深,此刻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连嗤笑都没有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步孚尹——你不是魂飞魄散,死透了吗?”
她的美梦终究还是醒了。
段玉楼只是段玉楼,是一个残破的灵魂。一旦有复原的一日,就会像此时这般,将她从自欺欺人的骗局里剥脱出来,逼着她去面对从前种种不堪的旧事。
她方才那一眼,原来不是什么错看。
她就是对他熟稔到这般地步,即便过去的记忆都被毁去,再次遇到他,就那么一眼,她还是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她甚至已经在默默蓄力处置伤口了,想着若是等下不由分说动起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刻输在他的手里。
凭昔日闹成那般境况,一输,便是一死。
她所有的反应都落在他的眼中。他望着她,心底无声地叹,手中默默将剑刃背到身后,徒然地遮掩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
盖因衔身咒的牵引,再加之彤华放在他体内摧毁心魔的那一股神力已经启动,他虽然此刻看着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却已经感受到自己在慢慢消散。
……是了,若是段玉楼,兴许她还会作以挽救,但如今他主动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认出了他,便不会想要救他了。
久别重逢,好不艰难,只这一面,时间短暂。他不想和她提过去的许多难堪,那些都是既定的、多说也无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