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窗缝里看着房间里瑟缩着坐在角落里的姜冉,伸出手拍拍她的头顶:“阿冉,不怕啊,我一定会带你出来的。”
姜冉脸上一点可怜和害怕都没有,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望着南玘,对着他点了点头。
南玘来的次数多了,时不时给她带点东西,后来终于某一次问了她一句:“阿冉,他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你被带到这里之前,有做过什么吗?”
姜冉一边吃手里的热糖糕,一边道:“我用刀捅了嬷嬷,好多下,她不动了。”
南玘听见她无辜至极的口吻,听见她的语气,分明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有些僵硬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冉回答他:“我睡不着,看有人叫她出去,我就跟出去了。那个人塞给她一个瓶子,要她等你来玩的时候,下在你的糕点里,说只要吃上一口,你就死定了。我不能让你死。”
她感到窗外人霎时的沉默,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了他,问道:“我告诉你,你以后还会给我带吃的来吗?”
他看了她半天,最后擦掉了她嘴边的糖粉:“会,我明天还来。”
南玘的父亲身体不大好,这些年一直生病,那年冬天偶然淋了一回雪,便始终发烧不退,最后没有熬过去。
南玘即位后上朝的第一日,满朝文武等在殿堂,但他先绕到了关禁姜冉的宫室里,将她放了出来。
他笑着对她道:“阿冉,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听到这个消息,各派官员心思各异,想南玘年纪这么小,少不更事的,自己要如何去做,才好拿捏住这个只知和同伴嬉闹玩乐的小国君。
于是便有人在下朝后追到了书房去,以长辈良臣的姿态对着南玘教训许久。最后甚至眼看着南玘站在那处,自己却还是坐了下来。
南玘不像个君王,像个家中做错事的小辈,站在那里被训斥许久,最后还要让内监上茶,讨好地让臣子不要生气。
那臣子看他这般姿态,心中猖狂更盛,从容地接过了他捧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又将茶盏放在了一边,想要继续说话。
可是这一放,他手里便是一麻。茶盏整个打碎在了地上,他也呕着血倒了下去。
南玘终于挺直了肩背笑了起来,姜冉从屏风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这臣子转了一圈,拍着手道:“一口真的就死定啦!”
随着这臣子的尸体被毫无遮掩地抬出宫城,南玘张扬的姿态终于完全暴露出来。
他根本不害怕被人说他嗜杀狠毒,因为他打心里觉得南国的政治系统已经完全腐烂,即便全杀尽了,也根本不会错斩无辜。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天性为恶的姜冉。
姜冉一心只有他,一心为了他,她感觉到他不喜欢谁,就会立刻解决谁。没有谁防得住姜冉,她像是降落人间的杀神一般,只要她想,哪怕防备再多,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于是因为有她在,南玘甚至不用去扮演这样一个滥杀的形象了。他只要稍稍露个好脸,自然能拿捏住想要拿捏的臣子。
帝王权术是他天生擅长的游戏。他将他们拿捏在股掌之间,他谁也不信,他就只信姜冉。
狠毒的国师姜冉,成了这国家里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却拥有了南玘一片覆水难收的真心。
他将她捧在这国家的至高之处,让所有人都不敢在明面上议论她半个字,让所有人都只能对她毕恭毕敬。
他收服了南方四国,止住了朝堂的悠悠之口,却甘愿将所有权利都尽数交付给姜冉,眼看着大权旁落,由着她越发无法无天。
直到今日,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姜冉一把推开金殿的大门,抬眼就看见里头正悠闲饮酒的南玘。他两腿交叠,风流恣肆,没有半分亡国之君的狼狈,反倒像个风月锦绣里的翩翩公子。
她怒从中来,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她心里有一个漠然又理智的声音在说:南国终于要亡了,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可另一个稚嫩又焦急的声音又在说:可这是南玘啊!
她站在那处不动,心里翻覆着天人交战,面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南玘抬眼瞧见了她,笑着举起了杯,叫“阿冉”。
姜冉终于走近了他,低下头看他,问道:“麒麟居的事是你做的?”
他回答得漫不经心:“是。”
他去了麒麟居,又去了趟后宫,今晚事多,匆匆忙忙的,连内官都不好用了,竟让他现在才安静坐下来喝一口好酒。
姜冉听见他承认,眼里一片深沉:“叛军还没进宫呢,你就先从里头杀起来。那些都是你的亲生子女。”
南玘将口中的酒水咽下,面色摆正,隐隐显出些身为皇族的骄傲之气来:“正因为是皇家的子女,所以不能做亡国的奴隶。”
只是说完这一句话,他随即又颇讽刺地笑了出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严肃都是假象,仿佛他这一生都一直是如此荒唐。
“更何况,他们的母亲,都是你塞给我的女人。我又不爱她们,自然也不会爱她们生下来的孩子。”
他坏得坦荡又自如,完完全全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姜冉一脚踢开他面前的矮案,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别告诉我你是真的对素姬动心了,蠢到把真正的九国玺和布防图都塞给她了。”
南玘看着姜冉,想她应当是急匆匆从麒麟居赶来的,所以应当还没来得及去过后宫,也就还不知道素姬已经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笑着,眼神缠绵地攫住她的面目:“动心?除了杀人以外,你还会在乎这些吗?”
姜冉冰冷道:“把真的九国玺给我。”
她不接话,对他真心的话语视而不见,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
于是南玘当真想到了素姬,他想到她倒在自己面前时露出的解脱的表情,忽而生出些浓浓的羡慕,因为她再也不必在这丑恶的世间苦苦挣扎。
都最后一面了,突然这么坦荡地问他索要东西,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些稀罕,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阿冉,凭你的演技,骗我至死也未尝不可。”
姜冉的眉宇英气又漠然:“在你身上浪费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也没让我碰九国玺一回。南玘,你拿我做刀,怎么不给我点实在的好处。”
南玘嗤笑了一声:“你给北边传了这么多年的信,他们没给过你实在的好处吗?”
他头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祝文茵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没给过你实在的好处吗?”
他脸色始终温柔,此刻撕破脸了,甚至还能从容地抬起手,轻轻地用手指蹭一蹭她的脸颊:“从前也就算了,现在祝文茵都不在了,你还在送消息出去。她是原承思的人,所以现在,她将你送给原承思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南国可以亡,谁都可以将南国拿去,但原承思不行。所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九国玺不行。”
姜冉死死盯着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给旁人都不愿给我,如今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南玘笑得十分畅快:“她不得意,我如何不满意呢?”
第149章
风起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姜冉对他露出了非常失望的神色。
她在从前的许多时候,都曾因为他的荒唐行径,露出过非常失望的神色。她似乎从来不曾考虑过他看到这个表情时的心情,所以此刻也是一样。
她松开了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你纠缠,告诉我真正的九国玺在哪儿。”
她对他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一点兴趣都没有。如她所言,她浪费在他身上的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九国玺,所以最后一刻,无论如何她也要拿到九国玺。
她目的如此明确,于是南玘垂下头,很无奈地笑了。
他在想,他这一生都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才是爱人的正确方式,所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这样的无限纵容,其实根本就不能换到心爱之人的真心。
他年纪轻轻,后宫之中已有数十妃嫔,八个子女,这些全部都是姜冉的杰作。
她根本不在乎他会喜欢什么女人,也不在乎他会怎么对待她们,她只是借着这些作为政治纽带和牺牲品的女子和孩子,好在前朝达成她的目的。
至于他怎么样,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南玘笑一下就够了,他忽然就不想笑了。他头一次觉得保持笑意是这么困难又疲惫的一件事。
“真正的九国玺,我已经给素姬了。”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死水一片,好像那些深沉的爱慕,也一起死在了这里:“给你或者素姬,又有什么区别呢?让你们来的人,不都是祝文茵吗?”
姜冉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他。
“你懂什么?”
即便最后都是交到同一个人手里,但是过程千差万别,结果也就千差万别。
他一生信她,怎么就这件事不肯信她?
她转身就快步向外走去。
南玘在她身后唤她:“阿冉,回来。”
她一刻也没有回头,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空旷的大殿之中。
微凉的晚风灌了进来,终于缓缓吹散这殿中香浓的酒气。南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想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只是酒杯落在地上,他也随着再一次摔倒在软座上。
酒杯骨碌碌地滚到了门边,被一道门槛拦在了殿中,他遥望的目光也就这么拦在了殿中。
腹中鸩酒的毒性开始发作,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旷而发直,四肢也逐渐僵硬。
没事,没事。
他在心里迟钝地安慰自己。
南国要结束了,他会死在这里,也不会再有什么继承人冒出头来了。就连九国玺,他也经交给了那个自以为得手了的手法拙劣的窃贼。
祝文茵的目的就要达成了,她应该会放阿冉一条性命的罢?
他想阿冉是那样心狠手冷的人,一定会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单凭九国玺是拿不住隐灵海的,梵蔚绝不是会被九国玺禁锢住的人,阿冉是知道的。她只要借隐灵海,总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的。
他头脑里混乱不堪地想起从前的那些时候,眼前的视线慢慢被一片黑暗遮盖。
阿冉,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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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冉一路都没有停留。
她脑中飞快思索着,想,如果凭南玘的算计,他会把真正的九国玺放在哪里。
九国玺最好是还在,他最好是还没交出去。交给旁人,就是真的白白交了出去,但若是给了她,兴许还是有余地的。
叛军进入宫中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匆匆往他寝殿赶去,想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先一步找到九国玺。
寝殿是黑的。内官们早就逃命去了,今晚的灯都没人点。姜冉匆匆进入殿内向内走去,门却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姜冉身体僵硬了起来,慢慢回过头去,看见寝殿的另一边,有一个人正悠闲无比地坐在那里。
她嗓音发紧,身体没有动作,只是唤那人道:“昭元主。”
昭元轻轻笑了笑,从那一片黑暗里望着她:“九国玺丢了,怎么,你没有告诉彤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