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亡 同途者最后的道别。
这世上有个很基础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白得而不付出任何代价的。
若是拿钱能买来,那尚不算作什么麻烦或者残酷的代价,往往拿钱买不来的,才是最后患无穷的。
原景时这一路走的实在是太顺利了。
他有建功立业之心,母亲恰与身份多变的彤华相识。她一路用自己多重身份尽己所能地帮他,于是使得他虽年纪轻轻,在朝中又并不受宠,却依旧得以在外安排出相当稳固的势力布局。
原博衍和陶嫣,瞧着是对热衷风雅的闲散夫妻,却掌握着上京的风闻消息和金钱流动,如今他们又结识了南方富商陆聿,更是便于财路转移;
顾均和钟琰娘,一文一武相互成就,在望州除却帮他监视南疆局势以外,还在深山之中藏着练了七年精兵,数量虽不多,各个都以一当十,在边疆互市开放的这月余里,已经慢慢通过多重路径渗透到了南国境内;
卢遂良镇守南关,对南方战场万分熟稔,卢音致是他最看重的孙辈,如今就潜在南国后宫之中;
即便是彤华,在他们未曾分别之前,她甚至都帮他从北地慕容氏亲自监管的兵器库里倒卖过军械给他。
至于他自己,他毫无损失地一路走到了今天,下了一趟弗陵,白白得了一柄天子剑,来了一趟望州,又白白得了一枚九国玺。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原景时越是轻易地拥有了这一切,就越是警惕万分。
他将那枚九国玺重新放在了桌面上,只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昭元,口中道:“九国玺近千年不曾合一,姑娘与我并不熟稔,却在我需要之时,如此轻易地将这最后一个碎块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直白地发问:“姑娘想要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呢?”
昭元也就没有隐瞒:“隐灵海是个大麻烦,如果你不解决,将来的你和如今的南国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在你铲除他们之前,我要隐灵海有用。”
原景时从前和彤华相处得久,鉴于她冒充印珈蓝的身份,他也见过不少与异术相关的事情。隐灵海绝不是普通凡人,即便不是异术士,也是旁的什么东西,有关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他手指落在九国玺上,摩挲着它光滑又细致的纹路,答昭元道:“我会先处理南玘,只要对我方没有不利,在此之前,姑娘可以自便。”
昭元闻言笑了起来,问道:“公子不问问我要做什么吗?”
原景时悠然道:“我是凡夫俗子,姑娘却不是。我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道理,若不同路,便各行其道,无谓多问。”
昭元眼底深深,声音也微沉了半分:“我拿隐灵海去对付彤华,公子也无谓多问?”
半血族乃是三界大忌,见之必诛是共认的死令,彤华明知故犯,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培植这种势力为自己所用,只要说破,不怕长晔抓不住机会对付她。
现如今,可没有平襄能为她兜底,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留她一条性命了。
原景时看着她那番明显试探而有深意的脸色,唇角翘了翘,眼底却没笑意:“姑娘又何妨一试?”
他用一种异常单纯而无辜的口吻,说出了含有暗刺的一句话:“她若当真这么好对付,玉玑山上就该结束了,又如何等到今天?”
昭元却似乎完全没有被冒犯到分毫。她甚至非常轻松地笑了笑,赞同他似的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但望她今后长长久久,都如现在一般,永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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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国玺失窃后的第三日以后,原景时举兵了。
他通过开放的边市顺利进入南国境内,联系了早已渗透入南国境内的部队集中,而后按照布防图的位置,兵分几路阻断了各戍卫大营的联系。
他手中拿着卫朝一统天下时铸造的天子剑,甚至还有完整的一方九国玺,就如此张扬地带着这两样代表着至高权位的信物,直逼王城。
由于他到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一开始,甚至没有多少人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他们甚至会想,即便这是真的,有隐灵海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隐灵海退了。
他们认得出真正的九国玺,即便经过了这么多年,早有了不臣之心,奈何那九国玺中的结契力量太过强大,他们根本无法抵御九国玺对他们天生的压制。
南玘虽然手腕强硬,将隐灵海尽可能排出南国的朝堂,奈何积弊已深,隐灵海依旧对南国的军政有很强劲的把持力量。
隐灵海这么一退,而军营又被阻断在外,宫里能听南玘命令的禁军再如何拼命,也不过只是螳臂当车。
南玘孤立无援,王都一日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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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素日静谧的后宫,此刻也能隐隐听到外面的刀兵之声。素姬看着宫里那些惶惶不堪的侍女,轻叹了一声,叫她们逃命去了。
贴身侍奉她的那个侍女想走,只是看她稳稳坐着不动,又强自停下脚步拉着她手臂:“娘娘不走吗?”
“不走。”
素姬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伸手拨开她的手,忽而笑了:“我不必做这什么娘娘了,是好事。你快走罢。”
这是侍女头一次见到素姬在这南国王宫里笑。
她心中有一瞬的犹疑,但在素姬再一次推开她的时候,还是踌躇几番,转头跑了出去。
于是只剩下素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直到看见了南玘的身影。
就这么一日的变故,便让他瞧起来分外萧索。素姬瞧着他,心头也不免生出一些可怜的意味——
她亲眼见过这位王君的殚精竭虑,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但命运弄人,竟让他一日便成亡国之君。
好生可笑。
她起身迎他,由他展开左臂将自己揽在怀里。她听见他在夜风里被一吹而散的轻声言语:“怀心,没有退路了。”
他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面对残酷命运的茫然和无助,仿佛她是他唯一的支撑,仿佛她当真是自己唯一的爱人。
但素姬心知肚明,南玘根本不喜欢她。
在惊鸿坊的时候,他眼睛落在了她身上,却像透过她看到了别处。她知道他与她交谈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故作风月滥情的逢场作戏。
他带她离去后,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本名叫什么?”
在成为素姬之后,若非是因为谢年年还依旧对她保留旧日的称呼,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希望自己的名字可以成为她和谢年年之间唯一相连的纽带,可是随着她的离去,她们之间连这条连接也要无奈斩断。
“宿怀心。”
她如实答他。
于是到了南国,她的住所,就叫做“怀玉阁”,这样仔细的心思,就好像她是真的十分受宠似的。
她来到南国的第一晚,月亮的清辉分外温柔明亮。她也是像今日一样坐在窗前看月,而后看到他带着一身酒气踉跄地走过来,姿态写意寂寞。
侍女都退下以后,帐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闭着眼睛问她:“逼你来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他这样清醒地发问,惹得她为他擦拭的手微微一顿。
素姬以《落雨》一舞成名,台上的她身姿轻盈,抬眼颔首之间,心事千回百转。
没人晓得的,是她对伯乐谢年年的心思。
她一直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却不料祝文茵笑意盈盈,轻易便说出了她的秘密,用她必然会同意的笃定姿态威胁她。
“我知道你不想让谢娘知道。你来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不告诉她。”
那时的素姬强自支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而祝文茵的回答是:“凭她支撑偌大一个繁记,根本离不开我。”
繁记是谢年年的心血。
于是为了繁记,为了谢年年,她听从了这个安排,顺从地跟着南玘离开了上京。
听到南玘这样问,素姬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令她难堪的一天。她不大想回答,犹豫着要如何否认,而南玘随即又道:“算了,除了祝文茵,还能有谁?”
他这句话里,其实会让人猜测他和祝文茵之间也有某种合作的关系。但不知为何,素姬只听到他的语气,心中都能断然地肯定——
他与自己是一样的。
南玘日日晚上都来,他对男女之事向来不很在乎,所以有疯狂在外流传的好色之名。但时间久了,素姬也曾听见过他不安梦境里的呓语。
阿冉。
原来是她啊。
原来亲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做,那么和谁其实也都没什么区别。
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就是这样用对方来温暖自己。于是在此刻,当烽火燃尽风柳如幕的南国都城,她依旧还能从容地拍拍他的后背,作以同途者最后的道别。
“是我们终于到结局了。”
是这无奈又不顺意的一生,终于到了可以结束的那一天。
她说出这句话,自己也体会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释然。她轻松无比地笑起来,感受到他埋首于她肩颈的最后一个拥抱,而后——
万分平静地接受了他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剑。
素姬倒在地上,抬眼看见他淡漠深邃的一双眼,只剩下黑白失温。他转身就离开了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鲜血染红她天水碧的衣裙,她在他身后舒缓了清淡眉眼,望他背影渐渐消失。
她对着这陌生宫廷里将尽的繁花,迎着面上清冷的北风,终于静静阖上了眼。
第148章
反目 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英雄与时势相互成就,兴许是见苍南混乱太久,天道也有意为它选出一个英明的王君,于是南玘降生在了南国的王宫之中。
但是南方实力错杂,局势万分混乱,仅凭他一人之力,并不十分容易做到,于是命运有意助他成事,又送给了他一个姜冉。
那年寒冬里,南国宫中盛夏才开放的千瓣莲,一夜便开了。
宫人们带着两岁的小殿下南玘出去看花,南玘拿着花,却小心翼翼地没有折断花枝。宫人以为他喜欢,折了下来递给他,他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宫中的大巫得知了这个异象,拿龟甲卜了一卦,指了指深山之中的某个方向,说了一个具体的时辰。王宫派人顺着那个方向去找,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找到了出生时间正巧可以匹配上的姜冉。
姜冉于是一路被重兵保护着,送进了王宫之中。
南玘第一次见到姜冉,就和她很合得来。他是这南国王位唯一的继承人,说一不二地将姜冉留在了身边。大巫说姜冉命格特殊,只要善加教养引导,必会于国有利,于是她就这么留了下来。
他们都因为这句话,将姜冉视作了祥瑞之兆,但是却忘记了“于国有利”这四个字前面,还有一句善加教导的前提。
姜冉四岁的时候,趁嬷嬷扭头取帕子,拿起桌面上用了一半的水果刀,从背后捅了她好几刀。嬷嬷当场毙命,侍女发现的时候,姜冉将手上的血都抹在了衣服上,坐在嬷嬷身边,十分无辜地捧着嬷嬷给她削了一半皮的那个苹果吃。
那一幕场面,不可谓不冲击。
姜冉的生辰和身份,已经由王室和大巫认定,将她架到了这个位置,此刻想要杀她,必然是不能了,于是只能将她圈禁起来,不让她再出去见人。
于是她小小年纪,从此以后便被人背地里叫作“妖童”。
南玘被瞒着,不知道这些原因,只知道玩伴被关了起来。他求父亲将她放出来,自然是没有成功的,于是又偷偷去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