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睁开了眼睛。
她从自己的幻梦里醒来,看见璇玑使官又一次倒在自己身边。这一场好梦,像一回戏弄,两仪山场面的复现,刺激着她感受越来越猛烈的痛苦。
彤华攥起拳,在这样加倍递加的重压之下,微颤着再一次支起自己的身体。她扬起头,纤弱的颈子仿佛就要折断,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受够了。
小奇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强自爬到她手指尖,一口咬了下去。随着她血液涌出,彤华也抬起手来,在空中绘出一个回路。
她手指纤长,每一瞬的动作都宛如明花盛放,如这样万花牵引之下,指端涌出的血液滞留悬空,单手成印。
昭元的眼睛突然睁大——
那是步孚尹当年破阵用过的结印。
他以此印,与法阵同归于尽。
今时今日,那个血液凝成的相同印式之后,彤华的眼神轻蔑而冷漠。她也没有给对方留任何的喘息之机,手中印记刹那间覆盖此处,如同这杀阵开启,谁都别想逃脱。
昭元立刻对自己的部下喝道:“全部退后!”
说话的同时,她反手便迅速甩出一个结界,试图将法阵包裹在其中。
她记得彤华方才震动了那个法阵,如果她当年真的那么早就到了三途海,看到了步孚尹破阵所用的这个结印,那这个法阵根本就阻挡不住。
并且,陵游还在。
这一对自幼生长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拥有这世上最深厚的默契。看清彤华结印动作的陵游又重新横起了重剑,剑扫四方,无人能逃,纠缠围困他的十二部领主来不及退后,直接命丧当场。
陵游杀红了眼睛,对着法阵中央奋力一劈。
彤华平静地同身后人道:【帮我。】
他始终一言未发,但在那一刻,彤华体内的力量骤然充沛。
强大的剑力落下,裹挟着两人力量的结印向外扫荡,合力之下,山体震荡,轰然发出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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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玑镇的客栈里,陶嫣站在窗边,望着那座被黑暗笼罩的玉玑山,沉默着没有说话。
原博衍见她站得久了,自己扶着手杖慢悠悠地走过来,同她道:“那位昭元姑娘已经去了,小九今晚恐怕回得晚些,还是先休息罢。明日早起,便该尘埃落定了。”
陶嫣转头见他过来,扶着他先在窗边椅子上坐了,然后自己坐去了他的对面。只是她眉心依旧折着浅浅的皱,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望向了远方。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顺利。”
原博衍难得没有详细去说什么安慰妻子,只是有些含糊地道:“事已至此,担忧也无用了。”
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指尖僵硬冰凉,全然不像在这样温热的天气下会有的温度。
“你别太挂心——”
“是我把她送上死路的。”
陶嫣紧紧回握原博衍,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如果我没给她喝那杯酒,那个昭元,根本就不敢这样去杀她。”
她收紧手指,看向原博衍:“她已经说过要走了,你也已经没了要杀她的打算了,是我这么做的。”
原博衍揽着她的肩,将她拥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有错,你只是为了阿邈而已。”
他的眼中有对妻子的心疼,可是心疼过后,便随即渐渐沉了下来,甚至连一颗心也渐渐冷下来。
在他们之间,原本想要杀祝文茵的人只有他,或者说,连他也不是最开始就想要她性命的。
祝文茵帮原景时谋划南下之路,却又与太子走得太近。原博衍一开始的确防备至极,也做了一些准备,以免她对己方的安排全然清晰。
她自然是看透了的,她有一回同他说,他做得对,甚至十分默契地在某些事上回避开来。
原博衍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有退避的打算,只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心里也有默默较劲的顽固,发展到最后渐渐激进,显得他杀心最重。
但从蒙城那次相见,他突然意识到,她的退避并不是嘴上说说,她也许是真的要慢慢离开,上京之后多番奇巧的相遇,只是她为斩断联系而对诸人诸事做出的最后道别。
他确实没有再想过要杀她了。
她慢慢离开,而原景时也对她死心,这已是很好的结果。
但是原景时却开始与昭元合作了。
说实在的,原博衍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搏得了原景时的信任。
兴许她也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怀疑,所以她主动出击,告诉了陶嫣有关原邈的事。
昭元告诉陶嫣,原邈之所以被迫离家,只是那个所谓好友祝文茵的一个谋划,正好利用她对孩子的牵挂,好将她和原博衍全部捏在手心。
就连原博衍都说不清楚自己看到陶嫣万分自然地将毒酒递出去时是个什么心情。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扶着妻子站起身来,安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睡罢。”
话音落定,轰然一声巨响。
陶嫣立刻周身一震,大步迈到窗边。她目光再一次落到传来巨响的玉玑山上,嘴唇颤动,口中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第137章
归路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
原景时走在半路上,就突然听到了那一声巨响。
山上颤动了一刻,原景时脚下微晃,抬手便扶住了手边树木,而后才骤然回头望向山上。
他漆黑的眼眸里将所有翻覆的情绪都掩盖下去。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过头,决定继续下山。
可是一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岑姚几步冲上来。
她似乎是小跑上来的,一直在喘,头上全都是汗。原景时一把扶住了她,她立刻塌下了腰,剧烈地喘息起来。
但她没有耽误什么时间,喘了一下就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她眼神里写满不可思议:“你要我先走,是为了处理她?”
原景时沉默着看她,岑姚使劲对着他肩膀砸了一下:“说话啊!你要杀她?”
她渴望着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原景时却没有如她所愿。他错开她的目光,拉着她就要往山下走:“这些事你不用管。”
岑姚大惊,两手拉住他手臂,只是自己一路跑上来早疲惫不堪,自然拉不住他。
她干脆直接曲腿坐到了地上,硬生生拉着原景时停了下来:“景哥哥,不能听那女人的,不能走!她也是会受伤的,那个女人是要她死……她会死的!”
她会死的!
原景时俯下身来垂眼看着岑姚,淡淡打碎她所有希望:“阿姚,我就是要她死。”
岑姚所有话都再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一幕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原景时要拉她起来,但她一把就甩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山路不稳,她向后踉跄了一步,谢以之正巧站在那处,眼疾手快扶住了,岑姚回头见是他,又再一次将他甩开。
她向山上退了几步,低着眼,用一种很是失望又陌生的目光看着原景时。
原景时皱着眉,向她伸出手,好言劝她:“阿姚,别在此处胡闹,先下山。”
但岑姚摇了摇头:“我不下山。”
她深深呼吸几下,平复自己的气息,十分坚定地说道:“你觉得她帮着皇帝,不肯信她,要她死,我理解。但如果没有她在,我早就和我祖父一起死了。”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可以走,我要回去找她。”
岑姚丢下这句话,转头就往山上跑去。原景时紧紧拧着眉,还是对身边的谢以之道:“你先回去罢。”
谢以之看着他又踏上来路,在他背后道:“公子,往事勿追。”
原景时已经走到了他前面,闻言背影微顿,低低丢下一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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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法阵所处之处,一片狼藉。
昭元强撑着结界阻挡,才未使得这一片都被破坏,但也因此受到了巨大冲击,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十二部领主已死,昭元神力阻断,法阵彻底破除。一片尘埃落定,彤华静静地站在中心,扫过昭元一眼便转过身去,看着自己身后在虚空里站定的段玉楼。
遥遥的,不肯近,不说话。
而她只能看到他一个透明的轮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心。
一切秘密都已洞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用尽全力地遮掩。这一次破阵本就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这一颗心放下来,她也就不再有余力强撑。
体内的神蕴快速地流逝殆尽,彤华无力站立,倏然便倒了下去。一旁已经脱力的陵游半跪于地,挣扎着向前一步,却趔趄了一下,十分狼狈地跪在地上将她接在怀里。
他感受到她破碎神体里的空旷,那种恐惧将他倏然拉回到幼年将她丢在离虚幻境的时候。他徒然将自己的神力传进彤华的身体,却完全无法留存,只能流水般淌过已经破碎的脉络,而后消散殆尽。
“暄暄,暄暄……”
陵游手落在她颊侧,轻轻捧着她,但碰都不敢碰,声音颤得厉害:“不行,坚持住,暄暄,坚持住,我带你回去……”
昭元被身边的使君东和扶住,才不至于狼狈倒地,饶是如此,她也被破阵之力冲击得不清。
她撑着东和站住了,目光落在倒下的彤华身上,想到:这一次,彤华是真的要完了。
她开心不起来,她浑身都在发寒。平襄那样看重她,将十二部领主都给她,告诉她了这样一个精绝的杀阵,让她用这个杀阵,去杀一切不如她意的人。
先是步孚尹,再是段玉楼,最后是彤华。即便步孚尹找到了破阵之法,即便彤华学会了破阵之法,但这个杀阵依旧还能轻取他们性命。
平襄从一开始,也许就没打算要他们、要彤华活。
彤华不再执著地看向段玉楼,淡淡地将目光收回来。她感觉到陵游滚烫的眼泪已经滴到了她的脸上,只可惜伤得太重,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带着她站起来。
她抬起手,有些费力地探到他眼下。陵游见状赶紧伏低了身子抓住她手,好叫她省些气力。
彤华把他眼泪擦了擦,很轻地扯了点笑出来:“别哭了……当哥哥的,怎么这么大了还哭。”
她小时候就是叫他哥哥的,陵游听见,眼泪掉得更凶,只是吸了吸鼻子,在她身上迅速点过几下,将她身体暂时封锁,免得连最后一点神力都跑空。
他轻轻拍了拍她:“别笑了,歇一会儿,我带你回去了。”
彤华的眼神却渐渐淡了:“你还记得路吗?”
在那些苍白的幼年之时,比起青梅竹马这样美丽的描绘,倒不如说是一场相依为命的陪伴。一个是失去所有亲族的落魄神君,一个是生而便作棋子的式微神女,他们栖身在定世洲冰冷的宫殿里,连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无路可去,就只剩下彼此而已。
“我能……我能。”
陵游咬着牙,另一只手支着佩剑要站起来,却实在是没有力气。
没有人能再上前帮他,璇玑宫前来的使官,已经尽数倒在法阵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