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楼只是一个凡人。”
昭元眉心微微皱起,沉声道:“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人。”
她看着至今仍不知悔改的彤华,试图让她看清自己行事的荒唐:“他是步孚尹。”
彤华瞳仁骤缩,紧紧地盯住了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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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元年长了彤华一千余岁。在彤华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是定世洲足以独当一面的神主了。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彤华会威胁到昭元的继承者地位,包括昭元自己。
小时候的彤华,实在是个很乖巧的神女。昭元看着彤华长大,估摸着如果这样下去,她大约和上天庭所有避世的神女一样,最后会安安静静地在封地中,一直守到时间尽头。
一切都是从遇到步孚尹开始发生变化的。
天岁神族获罪,天帝长晔率天界部众攻打大荒,因涉及到创世诸神陨落之事,连定世洲都不曾保持中立。
那时昭元觉得平襄下令出战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也曾向平襄进言,但平襄态度非常坚决,并不曾与她多说什么,只是以创世神之死为理由,命使官前往。
昭元直到跟随平襄到达大荒以后,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一场屠杀。
在她看来,作为三界平衡监管者的定世洲,决定参与这样的战斗,即便有完全正义的理由,也并不十分明智。
好在平襄只是去了,却没有让使官做任何事,只保持着一种旁观的姿态。昭元因此也不曾出手,消极面对,想着早日回到定世洲作罢。
谁料天岁诸族即将完全覆灭、就只剩下一个少君恂奇的时候,彤华却突然出现了。
昭元根本想不到彤华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拦在长晔的面前。她更想不到的是,那只已经遍体鳞伤、杀红了眼的青狮,居然没有杀了彤华,而是将她揽在了羽翼之间。
那是很荒谬的一个场面。
昭元想,众目睽睽之下,恐怕定世洲很难解释自己和大荒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她想平襄也许不会包容彤华,而平襄果然如此,直接舍弃了彤华,来换定世洲的清白。
可是从踏上大荒的那一刻起,定世洲哪还有什么清白?只不过如今是将所有脏水都泼给她,叫她受一场无妄之灾罢了。
从彤华在大荒和恂奇站在同一边的时候开始,她就和平襄站在了对面。但她似乎并没有想明白,定世洲虽然只是旁观,但也是屠杀天岁神族的凶手。
她想要和步孚尹站在一边,但步孚尹绝不会忘记大荒的旧仇,舍弃一切坚决地选择她。
大荒之战已起,无论罪名是否属实,天界都必须斩草除根。步孚尹活着就是一个隐患,原本只有长晔会担忧,但因为彤华将他带回了定世洲,所以平襄也因此有了心腹之患。
长晔和平襄都不肯步孚尹活着。但凡有一个可以将他彻底灭杀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更遑论让他复生?
距离步孚尹的死亡已经过了千百年,昭元一直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无非就是彤华还会念着从前的龃龉,再和平襄有所争执。
所以当平襄秘密宣召她,告诉她段玉楼就是步孚尹的时候,昭元整个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步孚尹绝不能活,即便是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彻底摒弃旧事重新复生也不可以。在他飞升以前,在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及时灭杀,这就是最不留痕迹的办法。
于是昭元受命前往青云道。
昭元一贯知道彤华胆大妄为,可饶是如此,她一时也未敢相信彤华居然修炼禁术去做这样的事。
她希望是平襄说错了,但是直到在人间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悬着的心还是重重地砸了下去。
她想彤华还是太稚嫩了。即便是换一个身份,如他这般姿态,只要是认识步孚尹的人,岂能会认不出来?
那时候正是人间的晚秋初冬,天气寒冷,山上刚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山下驿站的小吏深夜里迎来了段郎和他的几个近卫,打水装粮时说山道路滑,特地劝他们歇一夜再走。
但他没有点头。
昭元看到段玉楼掩藏在平淡神色下的急迫,他明明没有开口催促,也没有任何的动作示意,但他的近卫十分迅速,重新打了水粮,就对他说可以出发。
他迈步过来牵马的时候,小吏看到他的跛足,想起前些时候经由这里传回王都的捷报,惊喜地问他可是段郎?
他面色十分严肃,但是听见小吏发问,还是软下神情,自马背上回头对小吏颔首致谢。
骏马奔向漆黑的深山,小吏在后面追着他跑出去,万分担忧地高喊着“山路雪滑,郎君何不明日晨起再走啊”。
就连他身边的侍卫也在劝他:“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他是这样受人爱戴的贤臣良将,可惜除了这些百姓以外,没有人想要他活着。
段玉楼驾马的速度始终迅疾,仿佛一刻都不敢停息,但他没有奔向自己所想的目标,而是奔向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场死局。
昭元静静地站在高山之上,垂眼看着他的身影没入长夜山道的阴影之下,再被彻底尘封于法阵之中。
山石崩塌。
他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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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楼就是步孚尹。
这是彤华费心遮掩许久的秘密。
昭元许是善心大发,给她死前一个明白,却将她这秘密轻而易举地挑破。彤华知道段玉楼就在自己的身后,但她没有回头。
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彤华都不敢去想这个秘密暴露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奇异的是,在昭元说穿的那个瞬间,她丝毫不觉得慌乱无措,相反的,她甚至浑身轻松,有了一种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的洒脱感。
人与人想要走到最后,缘分二字实在缺一不可。平襄早说过他们有缘无分,是她不肯相信,总觉得自己能强求一个结果。
结果现在就来了。
她所谓的、希望他能够忘记所有旧事、用一个新的身份与她重新开始的美好幻想,根本就是不会成真的妄想。
彤华沉默了瞬间,忽而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释怀。
她坦然地回望昭元,反问道:“没有人希望他活着,所以你也要杀他吗?”
昭元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彤华的眼神一直盯着昭元,只是手攥成拳,往地面砸了一下:“我在三途海见过这个法阵,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在那里杀了他啊。”
第136章
破阵 他一生的最后,是怎样等着她来的……
昭元的记忆倏然回到了那个夜晚。
长晔与平襄想杀步孚尹,早已非一日之念。昭元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此事上联手,但可以知道的是,最后在三途海布局的是长晔,而让她去那里秘设杀阵的,则是平襄。
昭元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凭三途海的危险,步孚尹孤身犯禁,恐怕未必能安然而归,若是他当真死在三途海,那就也用不着她再起阵。
但她又想,那是天岁神族的天才恂奇,如果当真从那里活着回来,也未必没有可能。
而她当真要杀他吗?
她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纠结了许久之后,步孚尹的身形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中。
天地间最后一个天岁神君站在广阔无极的三途海上,周身空旷,面目冷清,身上霜月白的轻衫被深红色的鲜血浸透。在脚下法阵亮起的那个瞬间,他准确抬眼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昭元忘不了那个肃杀萧索的眼神。他白日里曾与她清风里下过棋,与她骄阳里论过曲,他也曾将她引作知交,但那一刻他看着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他活不了了。
昭元心里非常清楚,步孚尹来到定世洲后本就受到钳制,这次又孤身伤重,没有援手,而这场法阵威力巨大,即便他精于此道,可以找到生路,也没有力量活着出去。
法阵开启便是无休无绝,她看着他扬手破阵,却注定只是一场徒劳的拼搏。
她不大想看到他最后的陨落,扭头便离开了三途海。后来听守阵的十二部领主说,应是长晔还派人守在暗处,直接摧毁了步孚尹魂魄,虽然彤华最后赶到了,但是并没能挽救他性命。
昭元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
她想到彤华也许不会甘心,虽然知道他作为段玉楼重生的时候心里十分震惊,可是细细思索之后,又觉得这其实也并不意外,这就是彤华会做出来的事情。
彤华为步孚尹犯过很多次错,做过很多让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所以让他复生,也只是情理之中罢了。
但是没有人会希望步孚尹活着。
他活着,那么三途海那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就会被翻到明面上来。甚至不仅是三途海,一切的旧仇新恨,都会累积成令人不安的隐患。
只有段玉楼也死了,只有步孚尹的魂魄彻底如他其他天岁族人一般魂飞魄散,当年的所有事情才会彻底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暴露的秘密。
那些始作俑者,才能真正的安心。
杀过步孚尹,再杀段玉楼。她此生杀他两次,这也是她一直不曾明言叙说的秘密。
她也同时生出了一种紧张散去的释然:“你看到了,那我就没什么好否认的了。是我做的。”
彤华知道这又是平襄的手笔。
平襄总是这样,永远毫不关心般高高挂起,只是指派她这个两个女儿争来夺去,才好从无数次考验中仔细判定,究竟谁才是她真正需要的那一个。
彤华不再看着昭元,她低下头去,长发遮住她的脸,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在想那一个晚上,孚尹落在此阵之中的时候,他一生的最后,是怎样等着她来的呢?
法阵并没有静止不动,从它启动开始,就一直在用力地向中心收缩,越压缩,局域的压迫感便越重。彤华慢慢塌下了肩膀,显见得已经是有些承受不住。
由此,阵外的相持更加激烈。
这次同她一起出来的四十个璇玑宫使官,始终不曾放弃在阵外与菁阳宫使官对阵。到底是人少式微,经过一番挣扎搏斗,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却没有一人放弃。
而由于十二部领主的法器互相对应,竟也使得陵游身上见了一道血口。他们修为本不及陵游,但法阵中本就有昭元神力,再经过阵法激化,陵游也难能一时破阵。
彤华慢慢听不见旁人的声音了,她溺在自己的意识里,突然想到了步孚尹,他就好像站在她面前一样,还是很多年前她拉着他的手初次站在明台上的那个时候,他看着她笑,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时间迅速地流逝而过,后来这些温情都消磨不见,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夙夕殿的窗边,看着夜色里那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守着自己的生辰等步孚尹回来。
就是那样的一个晚上,就是这样的一个阵法默默地在三途海铺展开,将步孚尹的命终结在那一刻。
她留不住步孚尹,也留不住段玉楼。
一次又一次,她始终无法完愿。
使官们终究全部倒在了阵外,拼尽最后一滴血也在挥剑。很多年前,他们的使君步孚尹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要求他们拼死也要护住她。再之前,他们走进璇玑宫的时候,曾立血誓以证忠心。
最后一个,死在阵外,手碰到了阵边。如果还有命,他很快就能冲进去。
可背后的人没有给他机会,当他倒下的那一刻,法阵也在向中间收缩,他再也没能够到那个法阵。
陵游难以解阵救人,急得眼睛都泛红。他低下头,看见那个慢慢向中间靠拢的法阵,越收缩,那些力量就会越集中,最终只会聚集到一处然后狠狠爆发。
而中间的彤华闭着眼,显然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陵游对着她大喊:“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