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依旧倔强地扶着剑尝试。他连头都不敢低,他能感觉到彤华已经安静地沉在了自己手臂里,但他不能低头。
这一口气不过是强撑在这里,在离开之前,他不能看她闭眼。
原景时到时,遥遥便看到了她贴近陵游闭上双眼的那一幕。
他看着,四肢躯体慢慢变得冰凉。他知道这感觉叫作失去,他是在失去她,在她缓缓阖眼的时候,他的心也仿佛是有钝刀慢慢割下去,逼得他不可忽视,切身领会。
终灭成灰。
岑姚感觉不到自己的疲累了,脑中空白,飞速冲了上去。她跪在彤华另一侧,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身上的鲜血、她苍白的面孔,却不知她到底伤在哪一处。
她心慌得厉害,手里按自己行医多年的反应,下意识就要去探彤华的心跳。彤华的颈子掩在陵游手臂之间,她伸手没有碰到,但另一只手却顺利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岑姚抓住她手腕的同时,她的手也无力地垂落,纤细又脆弱,直如风里一朵折枝枯兰,不剩下分毫存活的迹象。
岑姚觉得是自己感觉错了,因为先前她拉住陵游手腕的时候,也并没有感觉到他的脉搏,她觉得彤华必然也是一样。
她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陵游连旁人对彤华这一瞬的触碰都无法忍受。
他一把推开岑姚的手,居然硬生生抱着彤华站了起来,向后退开几步。他的重剑随主人心意而动,气势汹汹来到他的面前,卷着落叶飞花,在地上扫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们所有人都被划在那一道剑痕之后。
陵游就站在那道剑痕之后,抬眼看着岑姚。
很多年前,彤华与步孚尹尚不知世情艰难,暗暗做下一个万分叛逆的决定,妄图彻底封锁明台,隔绝所有人的接近,好困于一隅藏一辈子。
明台一段好时光,好花好月好良宵,陵游是唯一可以随意来往的那个人。他眼见着步孚尹精心养护了许久的优夜玉昙,只为最后能等它绽放之时,可以摘下送到彤华的窗台。
陵游也喜欢那样平和的日子,这花就是那好日子的一个符号。他守着那花,就是守着那一段好光景。
这样护花的心思默默地养成了习惯,后来明台关闭,黄粱梦醒,窗台那朵玉昙也枯萎死去。只是花灵落到人间,偶然被他遇到,他还是被怀念驱使,去暗暗照拂一二。如此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不为人知,经久绵长。
终于到了此时,这花,找到了原先最思慕的人。
他几乎忘了,这花前世是东海的蚌女,伺候在九太子身边,为了帮九太子解毒送了性命。
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度过此时,依旧回归正道,寸心不曾动摇。
至于那花,终会有爱她之人细心采摘悉心照料,只是从不曾与他相干。
昭元看着他连站立都不稳的样子,将唇边血迹抹了,对身边东和吩咐道:“送彤华君回去,璇玑使官一并带回厚葬。”
东和称是,正要上前,那边陵游却喝道:“不许碰他们!”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转头打断了她:“生入璇玑,死无悔意。我们的人,不必由你们来送!”
他重剑飞驰而过,红英神火骤然升腾,温柔裹挟住使官们的遗骨,将他们化作缕缕遗灵,保护着席卷而去。
重剑巡过整场,剑声锋利,震慑诸人。
陵游站在剑气中心,冷眼看着昭元,看着她部下每一个使官,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而后飞身离开了这里。
第138章
挽救 他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的。
陵游虽已非内廷使君,却熟知璇玑宫内部联络的方式。在带彤华离开的途中,他已经迅速秘密发讯,落定白虹原不久,结界外就有人来见。
轮回兽识别来人身份,将人放了进来,带着他们去找陵游。
除了如今的使君颂意,主事的两位仙官飞翎和慎知,也一起到了。
陵游实在是站不住,虽已回了白虹原,有了神力补充,但见他们时,仍旧没有全然恢复,只是坐在前堂等他们过来。
他没有什么寒暄的闲话,开口先对慎知道:“你先进去,彤华在原来的房间。”
从前彤华来过一回白虹原,陵游特地在这边给她收拾出了一个房间。之后明宿的宫室虽然空了,但她那间卧房还是留着的。
慎知快步入内,陵游这才问颂意道:“内廷什么情况?”
颂意答道:“尊主处、嘉月仙君处、菁阳宫、内廷,全部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他骤然接到陵游说昭元奉命阵杀彤华的消息,字数虽然简略,但以他反应,已足够明白情形危急,当即便做了准备。
“赤芜鱼书都在内宫,已经开始处理机密。我调了使官配合她们,都是可信之人。”
陵游原本是要他们尽快撤出,听见她们两个还在,立时皱起眉:“嘉月仙君监管彤华元灯,发现只在早晚之间,昭元也不会迟迟不向尊主禀报。给赤芜她们说一声,东西不重要,尽快退出来。”
颂意回了一句“知道”,却也没说是好或不好。
陵游没与他过多争辩浪费时间,将使官们的遗灵交给颂意,提醒他道:“勿作无谓伤亡。”
颂意沉沉看了一眼他交到自己手中的遗灵,对着他拱手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几句话的工夫,只剩下了飞翎一个。她看着陵游分外虚弱的样子,上前一步,眉心紧皱:“你还好吗?”
陵游闭了闭目,强打着精神再次抬首:“没事。”
他手中幻化出一个灵匙交给飞翎,飞翎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来接。
陵游却突然控制住她的手,强行将她向前拉了一步。他紧紧逼视她的双眼,道:“彤华的印,你知道放在哪里,她东配殿书架下有一个暗格,你也知道在哪里。这就是那个暗格的灵匙。”
飞翎不解其意:“我要做什么?”
陵游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去拿了里面的文书,盖了印,离开定世洲就好。”
飞翎闻言皱眉:“你说什么?”
陵游平静道:“彤华对你早有安排,文书已经写定,只差一个盖印。她原是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你送去天庭,封一个仙号,或许去不了上天庭,但终归能做个正经的仙君。毕竟你从前在凤族,也是白鹊部的少君。”
飞翎潜在定世洲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差池,连当初凤族被步孚尹屠杀,都没有暴露任何迹象。此刻骤然被陵游拆穿,心中大骇。
陵游看着她倏然间警惕起来的脸色,又道:“凤族攀附天帝,你虽为细作,却没做过什么戕害彤华的事。她知你少年离家的艰难,还你一条生路,文书是放你离开定世洲,盖印便可奏效……回去找青羽,他念着你们昔日婚约,还在等你,他会安排好你的去路的。”
飞翎听着这一大串话,眼神复杂:“你知我身份,却告诉我少主情形,如今还敢放我回到内廷。我若当真做了什么,你们便毫无生路可走。”
陵游轻轻笑了笑,松开了手里桎梏她的力气。
“凤族屠戮大荒,我兄长又毁了凤族,你我之间冤冤相报,终归是没完没了。我无心以杀止杀,既然彤华是这样安排了你,她肯信你,放你归去,我又何必不信?”
飞翎的眼眶顿时通红:“我幼年时,帝君用我家人要挟,派我来到定世洲。他到头也没保住我的家人,但少主如何待我我心里有数。我从前是给帝君传过消息,但我现在绝对忠于少主。这种时候,我不能……”
“我知道你对她忠心。”
陵游淡淡打断了她,揉了揉眉心:“她也都知道,所以想给你个好归处。趁如今消息都还没有散出去,内廷里还有能操作的时机,趁赤芜鱼书都退出来,无人入内,你去拿文书除了名,走罢。”
她看着他,咬了咬牙,俯身下拜,而后又换了方向,对着彤华房间的房间一拜,站起身来收好灵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陵游坐在原地暗暗吐纳几回,轮回兽在门口望着他,示意他颂意已经离开。
他点了点头,知道颂意有分寸,也没有多管的心思。
他扶着桌案站起来,从后门出去,一路往彤华所在的那处房间去。
房间布置得温柔惬意,甚至还留着从前哄孩子用的小物件,一切都是幼时的样子。
慎知已经帮彤华换衣清理好外伤,但是内里的亏空是没有任何办法弥补的,如果不是陵游暂且将她封住,恐怕现在早已留不住了。
慎知懂医,却也无能为力,由来称得上是平稳的面孔此刻也乱了方寸。她看着陵游来了,问他道:“究竟怎么回事?”
陵游扶着床边,垂眼看着安静平躺的彤华,她面色非常安宁,就像这只是平时小憩,偶有幻梦,眨眼就醒了。
他低声道:“她的事,除了几个近身之人,不能外传。”
他其实也是无人可靠,才留下慎知:“从前你帮她瞒过尊主和内廷,这回也要靠你。”
慎知立刻道:“那怎么能一样!”
她下意识反驳,又看着陵游十分虚弱的样子,无奈地拉着他坐到一边去,这才道:“先前那回是提前做好了安排,除了我与她以外,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而如今动手的是昭元主,下令的必然是尊主,即便你封体有效,元灯那边看不出破绽,昭元主也不会不去禀报尊主的。”
她觉得他是在异想天开:“秘而不发是不可能的,尊主迟早都会知道。”
陵游抬起眼望向慎知:“知道又如何?”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也足够冷静了:“璇玑宫死了四十个使官,连纯肆都折在了里面,颂意只要带他们回去了,定世洲就不可能不知道。但只要宫门封锁,没有消息进出,一日见不到彤华,他们就一日无法判定彤华陨落,那她拥有的东西,就谁也别想拿走。”
慎知觉得这并不现实,但她没有立刻辩驳。
璇玑宫里有一处英灵殿,里面供奉的牌位上,写的全是璇玑宫故去部下的名字。今日这四十个名字一填,名单一定,有来处的使官遗灵挨家挨户地送出去,一切就再也遮不住。
而彤华呢,她的确没有死,可也不算活着,只是强行被陵游封住而已。她不会枯败,不会醒来,她会永远停留在这里,也只能停留在这里。
也许回到遗灵窟,用本源神力修复,或可有救,但本源把握在平襄的手里。即便真能回去,更大的可能是,连本源也无法将她挽回。
“我没有办法。”
她想了许多,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回复陵游:“希灵氏的神女,命都是本源给的。如果尊主想要她的命,谁也没有办法。”
陵游目光落定在床榻上的彤华脸上,问道:“但我封住了……只要我活着,她起码不会真的陨落,对罢?”
慎知点了点头。
但她心里知道这根本没用。
陵游点点头,道:“足够了。”
这之后,他每日都要去给彤华身上的封印补充神力,以免平襄得以越过封印从本源对彤华进行影响,至如今,已有半月之久。
他来的时候,慎知总会会意地避开,留他一个人在此。陵游的确想要与彤华说一说话,但却始终没能开口。
说什么呢?他与她相识在幼年,一同长大,这些年里,无一日是故事,无一日不是故事。
他与她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不是刻骨铭心的爱人,他们和其他的青梅竹马并不大相同,若说是相识相知的友人,似乎也不那么妥帖。
可是如果彤华真的彻底死在他的面前,就像他丢了半条命,再也无法补齐。
他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的。结印内破,剑气外攻,他与她向来配合默契,他们应当一起好好地回来。
但她在阵中已被伤到不成样子,也知道这阵法精进之后,即便可以破阵,恐怕也没有活路。她如此做,只不过是为了重创昭元,给自己留一口气在,好制造假象,再给陵游留一条后路。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回去的路,可她若死,归途何在?
陵游再次沉默地坐了半天,后来实在无话,站起来走了出去。
只是刚刚走到门边,手还没有碰到门框,他便突然觉得不对,飞速回头看去时,只见床榻之前一道黑雾凝成,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被斗篷遮挡得严严实实,拖在地上的衣摆遮住双脚,宽而长的袖子藏住双手,风帽盖住头部,和陵游面面相对的时候,整张脸都罩在那个黑洞里。
陵游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