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一颗心七上八下。她看着他,心里万分狼狈地生出无法自控的戒备,但她没有办法试探他,她连问他一句“你是否看见了”都无法出口。
法阵已经启动,在听到段玉楼这句话后,她没有再失态,直接运转神力破阵,身形连续穿越数道法阵,直到最后越过封顶的土壤,落定在玉玑山顶。
她唇畔鲜血未干,心绪又乱,脚下微微错开一步,踉跄了一下。
就是这一个踉跄之间,林木之中忽然有利刃破空的轻响之声。彤华敏锐察觉回头,侧身避过的同时,锐利的眼力穿过漆黑夜色,看清那边高木之上,有人一身月白衣衫,手持长弓,在这迅疾的一刻之间放出了第二箭。
这一幕浮光掠影,骤然间似乎是时光飞溯而回,回到那一年秋日景,秋日宴,步孚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利落轻衫,骑在马上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凝望着她,而后伸手执弓,对她满弦。
而随着她听风回头,那一箭也同时在她肩头轻轻撞碎,灵力碎成点点星芒无声坠落,只剩下肩上落花拂过一般的异样感受,轻轻的酥麻感经久不褪。
他那双深黑色的瞳仁里,将她整个人深深锁了进去,话音落定,不由她拒绝半分。
“那现在,你是我的了。”
这一片刻短暂模糊的记忆,随着密林里飞速放出的第二箭,在这一眼之间重新来到她的面前。话未尽,人未见,那一箭已带着强大的神力,重重穿透她左肩——
早不是当初时候。
在玉玑山接应彤华的几十个使官,在长箭射出的瞬间便闪电般靠近彤华,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个清蓝色的身影。
陵游脸上没有一丝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爽朗模样,只余下无尽寒冷和肃杀之气。他手中一柄重剑,携裂地劈天之势,自空中径自对着彤华的方向斩落。
但这一剑却不是为了杀她。
彤华因那长箭的力量而向后踉跄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之间,她脚下忽然泛起碧色华光,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直到全然亮起,将她正好困在中间。
法阵的图案在她脚下有规律地旋转,灌注其中的神力顺着法阵纹路顺畅运转,将她紧紧制于中心,而后倏然将重压落在她一人之身。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彤华身上本就有伤,因此力而立时伏下身去,被压制在地上,难以动弹。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她部下的使官们,即便速度已达极致,却依旧被立刻运转起来的法阵困在外围不得近身,还因为试图闯入的动作碰到了法阵,从而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眩晕和痛苦的神色。
而陵游那一剑,竟也没来得及在法阵亮起时作以破坏,神力劈在了法阵之上的结界,结界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只是倏然亮了一下,裂开了极小的一道缝隙,可惜还不及做什么,又立刻严丝合缝地闭拢。
身在法阵之内的彤华坐在地面,膝盖点地,手掌撑在松软的土地之上,施加神力抵御,这才缓缓直起腰背,但却也仅此而已了。
这个法阵明显只针对于她一人,在法阵运转起来的瞬间,段玉楼便被隔绝出去。他跟随陵游那一剑劈开的空隙迅速闯入阵中,因自己不在六道之中,而不曾引发法阵变动,也得以留在其中,只是却难以真正帮助到彤华什么。
他的力量流向彤华的身体,却不再可以为她所用,十分之力在她体内仅能余下不到一分,随后又在顷刻之间随着她运力抵御而迅速流失。
而随着彤华施力,她丹田之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她的神力开始变得迟滞,无法灵活运转,最后几近枯竭,强行运力,便会受到反噬痛意。
彤华强行运力破除,内脏开始燃起了强烈的灼烧痛感,阵内空间剧烈的挤压翻绞之力下,径自使她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肩膀微微塌下来,呼吸都开始有些不顺畅,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狼狈致命的时候了。
夜幕深沉,如泼墨沉山倾轧而下,都落于她一人头顶。她独自留在这光华清透的法阵之内,一身红衣烈得万分夺目,只她噙着唇边血迹冰冷抬眼的那一幕,竟成惊人之色。
她的对面,除了拿着天子剑的原景时,还有昭元。
而从密林深处走过来的、拿着长弓的那个人,是谢以之。
彤华的目光定在他走过来的颀长身形。如果没有晦涩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她也许真的无法分清他到底是谁。
她肩膀上的痛意剧烈,那一箭是谢以之射出来的,但箭上的神力却不是他会有的。
彤华的眼神转向昭元,看着这个明明布阵围困就好、却偏要让谢以之来射她一箭的好姐姐,在如此痛苦的当下,居然还有闲心笑了出来:“你为了杀我,真是煞费心思。”
在法阵之外,将她使官围住的,是数以百计的菁阳宫使官。
结阵的是她麾下十二部领主,此刻已和一心破阵的陵游缠打在了一处。他们齐齐围攻陵游一个,攻势之密集狠绝,全然是不顾死活下了杀手,再不肯给陵游斩下第二剑的机会。
而在法阵之内,布局之前,将药下在她身上的人,是陶嫣。
彤华感受着体内运力的异常,终于明白了那个药的异常之处。她只想到了莫让药液落入自己体内,却没有想到,那个药原本就不是针对她的身体,而是针对她的神力。
只要触碰到了她的神力,药效即可保留,而后在法阵运转的当下,立刻发作。
那杯由她好友亲身酿制亲手斟满再亲自送到她面前的酒酿,在这处精绝阵法里,无声无息地发挥了必杀的效用。
昭元立定在那一处的身形端庄,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彤华:“不是我煞费苦心,是你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先前在两仪山那回,彤华的确是输给了她,但是之后回了定世洲,彤华也没少让她吃亏。
她看着昭元冷笑一声:“当初在两仪山,你就杀不了我。今日换了个地方,难道你就能杀我吗?”
她笃定了昭元不敢,所以才在这样狼狈的时候,还敢讥讽对面:“我就在这里不动,你敢杀我吗?”
无过弑神乃是重罪,不管是谁来到这里,也承担不了弑神的风险。
又遑论一个昭元?
昭元垂着一双慈悲目,露出了一点可怜她的神色,这一点可怜击退了彤华脸上的讥诮之色。
她看着她慢慢褪去笑意的面目,口中道:“你知我一向守矩,也不喜与你做无谓争执。今日既然做到这步,自然是得了尊主的首肯的。”
昭元想着这些年的日子,和彤华无时无刻不在暗地交锋,分明彼此的势力已经互相撕得头破血流,可是等她们面对面见到了,还是微笑着挽起手来,唤一声“姐姐”“妹妹”,彼此十分默契地一致对外,将希灵氏的脸面维护妥当,将定世洲的利益攥在手心。
她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这回面见平襄之前,昭元仍旧以为这次也如从前一样。这个狂妄又放肆的妹妹做了错事,惹了平襄生气,所以才要给她一点不轻不重的教训,好叫她收敛举止。
但她必然不会真正悔改,只是故作乖巧地度过一段时候,又会再度卷土重来。
她永不低头。
这样的循环已经有很多次,昭元甚至已经习惯,所以根本没想到平襄这回会动这样的心思。
她也难得对彤华生出了些怜悯之意:“你如果肯听她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彤华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这话虚伪不已:“听话?”
她嗤笑出声,眼神愈发冰冷锋利,声音低沉而含恨:“这么多年,我一直做她的刀,杀她不能杀的人,做她不能做的事,为她扫清一切眼中钉绊脚石。到头来,我还要按她的意思,死在你的手里,为你将来继承一切铺好一条康平大道?”
她越说越觉得好笑,眼中尽是些讽刺之意。
昭元见她如此,摇头道:“你自以为听话,可你所作所为,不是一直在挑衅她吗?”
彤华冷笑道:“我又挑衅她什么了——”
昭元眉心微压:“亲口承认错了的人是你,甘愿接受绝情咒惩罚的人也是你。可你为什么非要明知故犯,又到人世里,再去和段玉楼纠缠?”
第135章
死局 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彤华听见她口中说出段玉楼的名字,眼神突然就变了。她指尖骤缩,想到平襄那张永远温和又冷漠的脸,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紧:“是她——”
她早就知道她去找段玉楼了。
彤华私自下世,虽说是用闭关治伤的名义,但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真的瞒过平襄。她太清楚平襄对定世洲的掌控力,只觉得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
但她希望这件事即便真的暴露给了平襄,也千万是要在段玉楼顺利飞升之后。
彤华归位后,自知当时伤重,闹得动静不小,所以事后也去试探过平襄几回。平襄表现得毫无异样,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要么就是知道了,但见彤华这些年里诸事未成,所以干脆不去多管。
如今显然得见,是她错了。
彤华想到平襄那张由来漠然至极的表情,想到她永远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宫室中面对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将所有人都当作她掌下想如何摆放就可以如何摆放的棋子,心里积压许久的厌恨都涌上心头。
她强行激发神力,因药效控制,周身剧痛,但依旧没有停止。她神力本就深厚,再加之有段玉楼在她身后予取予求,更是不必节制。
她抬手向昭元暴击而去的那一下,让整个法阵都向前震颤了半分,若不是十二部领主各自站定阵法各位控制,恐怕还不止如此。
昭元足下未动,心中却骇然,想这阵法已经修进到如此地步,她怎么还能撼动?
她立刻转过身对原景时道:“公子先离去罢,等将这边的事解决了,我会去见公子的。”
他们已经合作了许久,在蒙城拿下倾城,她告知他天子剑的下落,他再帮她布下这道杀阵,好来彻底解决彤华。
原景时看了一眼彤华,彤华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疏离。他在原地微定了定,将方才在地下时生出的那点心软都尽数扼杀,而后才回头对着昭元颔首。
“多谢。”
谢她告知他天子剑的所在,谢她今日灭他心腹之患。
他背过身离去,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天子剑,步伐飞快地往山下而去。
谢以之跟在他的身后,只是离去时又看了彤华一眼。
若说痛恨,谢家被寿王利用,最后导致原承思暗中下令赶尽杀绝,作为幕僚的祝文茵来到蒙城,本就是有命在身,不为救人,而为杀人。
若说爱慕,他在那一片肮脏虚伪的风月场里,也的确是曾沉迷于她那双看似分外专注的眼睛。
但此刻相望,这一眼里没有痛恨,也没有爱慕,就连先前在蒙城重逢时尚且抱有的平和都消失。
在看到她终于迈进死局的这一刻,他终于彻底和过去作别,不必再按照她的想法,做她希望自己去做的事情。
他终归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他决绝转身的姿态,看得彤华眉心微微一皱。昭元余光里将她神色收在眼底,又瞥了一眼谢以之的背影,心底微微无奈地暗暗一叹。
在来到蒙城之前,她也没想过这里居然会有一个人,竟然和步孚尹如此相像。
彤华性情里的执拗,已经顽固到了会将她毁掉的程度。蒙山上的大荒遗族,蒙山下的谢以之,一切都昭示着她从来不肯将过去放弃。
她不肯舍,那只能被平襄舍弃。
这是彤华第二次如此狼狈地陷入昭元的法阵。可惜上一次在两仪山时,昭元本是无心杀她,教训过便放手,而这一次平襄是铁了心地要杀她,那她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昭元没有什么得胜的喜悦,相反,在尊奉平襄命令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生出一种寒凉的悲意。
这一场无用便舍的无情死局里,如果不是彤华,也许就是她了。
昭元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的可怜从来就不是今日落败在她的手里。
她心中还是生出了三分怜悯:“你一直执著于段玉楼,直到今日都还在追查他的死因,我也可以告诉你实情——卫帝命人在青云道截杀他的时候,是我命人在那里杀了段玉楼。”
她目光在彤华身下的法阵轻轻扫了一眼,口中道:“他的确很有本事,虽然是一个凡人,居然差一点就破了这个杀阵。若不是经过了他,这个法阵也不会继续精进,今日再一次困住了你。”
她看着彤华如同猎物落入牢笼却依旧不肯服输的双眼,淡淡道:“同死此阵,也算予你们同归同去了。”
印珈蓝设下毒计,借白沫涵毁去了段玉楼的修灵道,让卫旸得以有足够的胜势,将他困杀在青云道。
但真正让他毫无反抗之力走向死亡的,是昭元精密而谨慎的杀阵。
段玉楼死于神明的暗杀。
这才是彤华追查许多年的真相。
彤华听见她这么轻易地说起了段玉楼死去的情形,心绪起伏,神力激荡之下被法阵反制得也就愈发厉害。她脖颈上的青筋迸起,眼中被压迫出一片通红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