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奇一下就卷上敬文的手腕,敬文明显惊了一下,有点慌乱地把自己手臂举远了些。
但小奇只是盘在手腕上没有乱动,吐了吐信子,口中窜出一点红英的小火苗。
它完全没有方才在墓道中震慑紫星蛇群时那样的威压,实际上,小奇对敬文表现得相当友好,甚至在敬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的时候,它还回头看了眼彤华,而后对着敬文偏了偏头。
彤华淡淡将眼神向后瞥了瞥,示意他们先到一边去。敬文会意地带着族人们撤到了前室的另一边,给彤华腾开了足够的距离,彤华这才来到了墓道口。
她敛裙蹲下身子,伸出手掌贴在墓道的砖面上,指腹触碰过上面凹凸的花纹,最后落定在砖角的那一朵木兰。
她指尖微微用力按下,神力倏然激荡释放,顷刻间锁住这条狭窄又黑暗的墓道。
而神力包裹住的这一块空间,时空骤然爆裂扭曲。
它和整座弗陵分割成两个空间,由彤华强大的神力阻隔,开始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弗陵随着时间的流淌向前,而这个墓道之内的空间,随着彤华的推力退回。
角落的薄苔消失,砖面的纹路渐渐恢复如新,看着区别似乎并不明显,但实际上却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飞快向前回溯,一直回溯到三百年的时光。
彤华就站在墓道口,看着那些青砖变得崭新又消失不见,最后露出空旷的地面。墙壁和顶部都已经修建完成,就只剩下没有铺砖的地面,瞧着上面宏伟下面简陋,十分不协调。
无数的工人穿着短打布衣,带着工具和材料在此处进进出出。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个时刻,人群消失了,这条墓道变得安安静静。
彤华立刻停下了回溯时间的力量,不再让它走马灯般一闪而过,而是与时间同速,在她眼前展现出了当时的那一段场景。
有几个穿着劲装的人蒙着脸,服侍也都十分低调看不出来路,若不是彤华熟悉卫旸身边卫官训练的步法,也认不出他们的身份是什么。
他们特地吩咐这里的监督官员将工人们撤走,赶着夜间才趁无人来到。他们抬着几个箱子走到了这里,然后停下了脚步,回头向最后来的那人请示。
他们只会听命于卫旸一人。
彤华只看得到他们,但凭他们这个动作也能知道,是卫旸亲自来了这里,就站在这个前室之内。
为首的那个卫官听他吩咐,而后转身带着其他人走进墓道。他脚下将夯实的熟土踩了踩,而后扬了扬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开始了。
随着这个手势,卫官们纷纷将手里抬进来的那几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用麻布包着的都拿出来,放到了地上。
彤华眼里看着那些被染得通红的麻布,感觉呼吸都停滞了下来,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万分僵硬,心口也牵扯出了咒术发作前夕的痛意。
而就在那些麻布被抖开的瞬间,她眼前突然黑了下来。
是段玉楼。
他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散碎地扔在地上、铺开、再铲土盖上,十分平静地遮住了彤华的双眼,而后将自己的力量灌进她的身体,帮她疏导心脏上种植的咒术,以免她在此处发作。
彤华下意识抬起手,要拨去眼前阻挡她亲眼去见的这一股力量。
【别看。】
段玉楼对她道。
时光无法逆流,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但是凭借她强大的神力,只将这一块局部的时空回溯并非完全不能做到。
眼前的所有,不是凭空想象的幻境,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景象。
他当时就是被这么带了进来,就是这么被埋在了下面。
彤华紧紧攥着他施加在她眼前的这股力量,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你放开。】
她开口,是命令的口吻,如衔身咒发作,他当立刻撤力,再也无法阻止。
但他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段玉楼知道她也在害怕,他也并不想要她亲眼看到这一幕。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又何必如此。
彤华抓着他,也是给自己一个支撑的力量。她张口时明显不稳:“你在……我要把你带回来。”
她回溯到从前,不就是为了把他的尸骨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在一切落定之前把他带走,就可免他长眠在此,免他死后受辱。
但段玉楼依旧没有松手。
青冥山道崩塌,已经将他埋在了下面,肉体凡躯对抗不了坚壁硬石,卫旸将他挖出来是为了消解自己的恨意,但他没法把他整个挖出来。
所以即便回溯到了这里,也无法把他完整带走。
【我来。】
他安慰着她,让她感到自己力量的释放,让她知道自己在做这件事。
他将时间在覆土完毕之后的那一刻停驻,将埋下的身体聚拢起来,又用神力收敛成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灵珠,而后缓缓交到了彤华的手里。
【在这里了。】
彤华握着那一颗微微发凉的灵珠,声音发颤地问他道:“都在这里吗?”
段玉楼答道:【都在这里了。】
就让她以为都在这里了,何必非要去看一眼不可?
彤华指尖收紧,将那枚灵珠完完整整地握在自己手里,而后才对他道:“你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段玉楼回头看了眼墓道里的景象,微微顿了顿,重新将时间向前推动,而后才将光明还给了她。
时光再一次停驻时,彤华看见的是在这之前,连墙砖都还没有贴上的时候。
整个墓道都还是最原始的样子,三百多年前的段玉楼穿着一身简单的衣裳,一个人负手站在墓道中间。
他默然而立,目光静静地落在某处,墙壁上简陋的油灯落在他漆黑的瞳仁,闪烁着一点点昏黄的火光,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彤华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时光的阻滞拦住了她的动作。
那个时候,应当是他们在下山入世之后,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那时候她还没有入宫,他还没有被卫旸针对,两个人大有要将朝堂之事袖手不管,只每日看山看水、就这么逍遥而尽度过此生的意味。
可他的脸上,为什么毫无半分面对她时的欢喜,反见得这般苍凉的无奈呢?
三百年前的那个段玉楼,一个人这样安静地站了许久,最后一撩下摆,坦然地坐在了地上,而后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了墙边,自己从袖中抽出半掌长的袖刀,微微躬下腰去。
他左手扶在墙壁上,在最接近地面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确定了一个将来一定会被砖面覆盖住的高度,而后才将袖刀落在了上面,缓慢地刻下了一个图案。
没有任何人在这一刻前来打扰,这是他封存于心的一个秘密,等将来弗陵落成,他的秘密也就会随之一起长眠地下。
图案并不复杂,他刻得虽然缓慢,却几笔也就将它完成。他认真的眼神此刻方浮现出一点温暖的柔情,手指覆在上面轻轻地摩挲几下,像面对恋人一样的眷恋。
他终于站起身子,手里随意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土,只是眼睛依旧落在最下面。
他笑着,用很轻的声音道:“再见。”
外面有工人走了过来,给他行了一礼,道:“段郎君,墙上的砖都送来了,今日就可以准备铺砖了。”
段玉楼对他点点头,应道:“好,我再看一眼,这就出去。”
那工人于是再行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彤华看着段玉楼将袖刀收了,面对着墙壁沉默下来,可是突然之间,他却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正与彤华的目光撞到一处。
隔着这三步之遥,隔着这迢迢三百余年的时光,两个人如此巧合地面面相对。
她终于得以再一次亲眼看清他的面目,可是他站在那里,站在三百年前的旧日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回头、看着什么,不知道自己错过的,不仅是余生长久的相守,还有三百年后爱人仓促重逢的一见。
他清澈的眼睛看不到她,又变得平淡而空茫。
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垂下眼无奈地勾唇笑了一笑,而后迈步向外走去。
他向着彤华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没有任何停留,身体在穿过她的那一瞬间倏然消散。
时间强行的回溯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扭曲的空间在瞬间内返回到现实,彤华因骤然的时空爆裂而受到冲击,俯下身来呕出一大口鲜血。
但痛的不是她的心口。
在回到现实的最后一刻,她清晰地看到段玉楼在墙壁上留下的那个图案——
是烙月雅兰。
是步孚尹从大荒来到定世洲第二日,彤华便送给他的,烙月雅兰。
第134章
围杀 你如果肯听她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彤华的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在步孚尹来到定世洲以后,烙月雅兰这种本不算十分特别的仙植,在那段时间内一度成为了步孚尹独一无二的标志。
在步孚尹死在三途海后,为了避讳,定世洲已经几乎不见此花。
她是贪恋过去,贪恋在人间那段本可以安然幸福的人生,所以才想要趁此机会多看一眼。
她没想到过会看到这一幕。
彤华无法确定地说那就是段玉楼了。在他刻下烙月雅兰以后,他长远的眼神,他安静的笑意,他那句轻声的“再见”,突然就全部被赋予了另外一重意义。
在步孚尹死后,她收殓了他的残魂,凝聚成如今这个没有实体的他。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十分冷漠的游魂,走过了许多年,才等到作为段玉楼的这一世。
所以无论是段玉楼,还是从前那个无名的他,都绝对、必然、肯定不会拥有步孚尹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段记忆的逝去,是彤华无限心安的来源。
但那朵烙月雅兰毁了她的心安。
她开始回忆起三百年前的段玉楼,他的一举一动里是否有任何不妥的时候;她开始回忆归位后又归于虚无的段玉楼,他的言谈之中是否流露出过不该属于他的情绪。
没有,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一刻,流露出步孚尹面对她时,会无法掩饰的那一种恨意。
可是这朵烙月雅兰又是什么意思呢?
它明晃晃地被他刻在那里,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毁去了她对过去在人间一切美好故事的回忆。
彤华越想,心中越是不甘。她想要冲上前去一步,将那块墙砖翻开,好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确认那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的存在的印记。
但段玉楼在她身边拉住了她:【法阵启动锁死后,会开始绞杀留在墓中的人。你受了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他口吻算得上是耐心,因为她情绪不稳定,又带着宽和的安慰。
他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还如以前似的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