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段玉楼一直希望她尽快解决这些旧账,尤其是在蒙山下表明心迹之后,他就愈发不加掩饰。
他冷淡地应对着她的油嘴滑舌:“你自己乐意遭罪,我不心疼你。”
彤华抬起头来望着他,故意皱眉道:“你怎么也不帮我想想办法?我原本是打算借此机会收了鬼藤草,正好救了容琰。容琰好好的,就能拿捏住他长姐容瑜,拿住了容瑜,就等于拿住了她夫君阮经年。一举多得的好事,这下都不成了。”
段玉楼反问道:“我帮你什么?鬼藤草已经用完,也算你目的达成。至于阮经年,他还不算老实吗?”
彤华轻嗤:“真的老实,就不会自己去和繁记联系了。”
段玉楼道:“殊途同归,难道这不是你原本的念头?”
话是这么说,但彤华就是不大乐意。她习惯了凡事掺和一脚,这件事转了一大圈,最后居然把她绕了过去,她实在有些不开心。
段玉楼看出了她的不满,道:“别想了。你这回出来久了,也该回定世洲了。”
彤华摇摇头,道:“回不了,得再去一趟蒙城。”
段玉楼若是有脸,此刻才是真的黑了。
“那边还有什么事没完?”
若是回去了,又难免要和原景时打交道。
彤华却道:“倾城许久没给我传信了,简子昭明明就在蒙城,可是给我回信的时候,一次也没提过倾城,这不太对劲。”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我怀疑,我的那位好姐姐,恐怕已经到了蒙城了。”
第106章
塑像 她如此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
原景时带着岑姚,一路快马回到蒙城。
蒙城的景象比起前些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但对比起从前的繁华,仍旧看着荒凉不已。
岑姚迅速处理了药物,拿去给原博衍服下。没过多久,他便睁开了眼睛,与人说话时虽然虚弱,但也算应答如流。
至于最令人担忧的腰伤,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刺激到他的腿部时,反应和感官都是正常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陶嫣提心吊胆了许多日,此刻终于撤下了坚强的姿态,投入他怀中淋漓地哭了一场。
原景时和岑姚不好打扰他们夫妻,便安静地退了出来。
一直留在蒙城养伤的谢以之,听说他们带着药回来,也过来看了一眼。原景时听说谢以之这些日子帮了陶嫣不少忙,十分郑重地谢了他一回。
谢以之谦让回礼。
原景时想起自己离去时,蒙城的部署只是大致规整,但还有很多疏漏之处。他们一齐走出了院子,而后问他道:“这些日子蒙城百姓如何了?死伤之人还多吗?”
谢以之答道:“药品足够,物资足够,自然活的人也多些。只是蒙城这么大一片废墟,每日挖,自然每日都有死去的百姓。”
蒙城繁华,城中有不少高楼,如今都是废墟。原景时回来时经过陆氏药铺那个院子,看里头还是满满当当,便问道:“那边院子小,新救出来的百姓都住在哪儿?”
谢以之道:“都在定世观里。那边高阁未塌,院中损伤不多,就把百姓们都暂时安置在那边了。”
那处定世观,原景时也知道。
昭人由来信奉定世神。若干年前,此地百姓富庶虔诚,多捐银钱,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匠人精心打磨雕刻了三年有余,才为定世神塑了一座近三丈之高的金像。
高阁建成,几重院落。蒙城这座定世观规模极大,落成之后,规模仅仅次于上京那座定世观。
地动当日,也能见得这座高阁依旧矗立。只是一来,去那边的几条路都被废墟挡着,一时清不出来,二来,为数不多的人手都要急于救人,也顾不上那里,所以先搁置了。
待上京的支援到了,人手充足了,方将道路清了出来,将无家可归的百姓暂时安置了进去。
原景时在蒙城的那些天,去那座定世观里看过一回。地方足够大,倒也不怕放不下这么多人。百姓们多年前供奉神明的举动,如今也成了庇佑他们的避难之处。
他点点头,道:“我和阿姚去瞧一眼。”
谢以之闻言却阻拦道:“岑姑娘去倒没什么,公子恐怕不方便。”
他对上原景时困惑的眼神,解释道:“那边官兵多,难保有认得公子的人。如今公子回来,也该小心些。”
原景时一时没想明白:“都是些受伤的百姓,能留多少官兵?”
谢以之道:“公子有所不知。蒙城连日多雨,难见晴日,前头有尸体没做好处理,百姓们受伤后身体又弱,兴起了一阵恶疾。那阵子死去的百姓实在是多,活下来的日夜对着定世神祷告,但这自然也是没用的。压抑得久了,难保有人心绪不稳。”
他微叹一口气:“就是昨日,百姓们一拥而上,喊那定世神无用,将塑像砸了。上面怕民情激愤,再生出什么事来,就叫官兵去观外看着了。”
原景时与岑姚听得直皱眉。
原景时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时候,人多了,难免就会有冲突:“什么叫看着?百姓手无寸铁,闹得凶了,难保官兵不动手罢?”
谢以之踌躇道:“是……所以公子想去,实在不方便。”
原景时面色不豫,但没有再多言。岑姚知道他没办法去,于是安慰地拍了拍他手臂,提出自己先去瞧一瞧。
原景时道:“你一切小心。”
岑姚点了点头,向外面走去。谢以之原本陪着她,她看了一眼谢以之的腿,开口劝道:“我知道地方,自己去就好。公子腿伤还没好全,还是别劳动了。”
谢以之犹豫了一下,岑姚会意道:“你放心,在这里有暗卫跟着,不会有事。”
谢以之这才点头,告辞离去。
岑姚见着他离开了,这才打量了一圈四周,确保没人在,才从衣领里取出一枚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回 用上这个哨子。往日来不及用,人就来了,只是今日……
她抬头看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扁了扁嘴,低声道:“什么嘛,也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
岑姚听见这个声音,面上立刻笑开,回过头去。她的背后,陵游坐在墙头之上,一条腿曲起支着手臂,十分散漫地垂眼看着他。
“你真的来了啊。”
她眼睛亮晶晶的。
但陵游却懒洋洋的:“我还当你不记得有个哨子了……叫我做什么?”
岑姚走近他两步,问道:“我听说定世观有好多官兵在外面守着,你能不能绕过他们,把我带进去?”
陵游反问道:“你是小神医,走大门谁会拦你?”
但看着岑姚瞬间扁平的表情,他还是又说道:“可以。”
这下岑姚计谋得逞,笑嘻嘻地跑回了院子:“景哥哥!我带你进定世观啊!”
陵游的脸这下彻底黑了。
--
在昭民的传说里,定世神是有一个故事的。
人间福祸相依,命运有因有果,若是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定世女神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每当信徒有所求,即便是要自己替他们接受惩罚,也肯护佑他们完愿。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她都肯以身相替。
女神这样的善良感动了一只狮王,让它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狮王不忍见女神遭受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苦难磋磨,便挺身而出,替代女神承灾赴死。
于是,大昭境内每一座定世观的大殿之中,都有神女与狮王的塑像。
在蒙城的这座定世观也不例外。百姓们在此处供奉的那座金身神女像,有两丈多高,而在神女身前,是一只威风雄武的青狮,背后扬起健硕的长翼,正横身侧立,目光如炬,不退不让地保护着身后的神女。
几十年里,百姓们虔诚来此许愿,愿定世神拯救一切困顿,再将鲜花彩缎奉上,香烟袅袅里长跪叩谢她善心仁厚。
而此刻,当原景时迈步走进内院的时候,遥遥只见满目狼藉。
地动之后,山路封堵,救援难至。此种情形之下,又逢连日暴雨,病疫突起。这些幸存的百姓口中心里念了多日的定世神,却仍旧不见来路曙光,只见得城西焚尸的火光冲天不得停歇,只闻得家家痛哭从未间断。
此地昭人数百年对定世神的信念,此刻终于全数瓦解。
他们忘记了这座破败的殿宇,是如何见证了他们的富庶平安,又是如何庇护了灾后无处可去的他们。
他们只是抓起了最近的瓦砾砖石,狠狠砸在了塑像之上。
而后是斧头,是柴刀,是棍棒。
他们不再信奉她。他们要毁去这个无用的神,毁去这个吃去他们几十年香火、此刻却不肯为他们渡劫挡灾的,定世之神。
神女飘逸的衣带断裂,手指破损,面目有了划痕,仿佛悲悯怜世的目光之中也出现了无限悲意。
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如此高高地,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这些可怜的人。
于是她这样的姿态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怒火,他们放弃了从砖梁山石之下拯救那些面目全非早已死去的同乡,而是一齐涌到了这里,将她身前那座一直守护着她的狮王雕像推翻在地,然后去推神女的塑像。
但这座塑像太大了,大到,在没有大型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移动她,却不能推倒她。
于是他们唾弃她,砸坏她,将秽物泼到她的身上,更有人爬了上去,用刀剜出了她那双明玉做的眼睛。
伤痕留在她的脸上,成她空洞眼眶下经久不绝的泪痕。
百姓们离开了大殿,离开了这个院子,宁肯睡在外面,也不肯再走进这里,再见这无用的神像。
于是原景时得以略过百姓,略过官兵,来到这寂寂无人的内院之中,看到这一片伤痕狼藉。
可在这样的灰败惨状里,却仍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红衣,像是这景象里唯一的亮色,可背影却显得万分凄怆。她孤孤单单地站在殿宇中央,面前是那座不复从前的神女塑像。
但她没有看神女。
她看着那座翻倒的狮王塑像。即便是如此的场景,它依然如传说中一样,守护神女到了最后一刻。
它的翅膀已经彻底断裂损毁成无数的碎块,牙齿掉落,眼珠被挖,四肢和躯体也断成几节。它带着无数的伤痕躺在了神女塑像前面,不再伟岸的身体依旧顽固地阻挡着每一个想要进来伤害她的人。
于是她伸出了手去,落在了狮王塑像之上。
她抚过狮王背脊的伤痕,抚过它的头颅,眼眶,牙齿。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好像面前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肮脏塑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旧识。
她向前一步,和它缓缓靠近,连手指都在颤抖。
--
彤华一回到蒙城,就感觉到了定世观的异样。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座被损毁的塑像。
这是昭民口中的传说,却是中枢讲了很久的历史。
定世洲始主当年安定人世,而大荒神洲神地上的天岁神族里,有一只青翼狮王,仰慕始主风姿,自愿俯首,护她一生。
她一贯不解始主的怜悯来自何处,又为何肯付出一切护佑人间。但是守护始主的狮王,却是这个故事里唯一让她觉得切心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