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从前,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一只青狮。
很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去到大荒的那日,也有一只青狮在诸神面前扬起了伤痕累累的六翼,只是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
原景时当日与她在淮州分别,未料到居然这么快就再次与她相遇。此刻脚步顿在原地,一时没能出声。
而就是他来到的片刻之后,檐上有迅疾风声掠过,前些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简子昭出现于此轻轻落地,侧目看了他们一眼。
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陵游。
陵游前些时候不在蒙城,也是今日回来,才头回看见这观中景象。
他因为岑姚叫来自己去帮原景时而不大好看的脸色,因为见到这残破的塑像难看了一倍;此刻又因为见到简子昭的到来,更加难看了一倍。
简子昭只是对他简单地颔首示意,而后便迈步去了大殿门前。他显然也有忐忑,此刻只轻声唤道:“少主。”
彤华听到了,一时没动,之后手从塑像上收回,在面前掠过,才最后落到身侧。
她顿了一会,才回过头来。
她永远美丽,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再美丽不过的风景,叫人惊艳得挪不开眼睛。
但她不再是往常那样明艳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了。她唇边没有笑意,潋滟的眼睛里一片冰冷。即便眼尾还有些微红,但仍旧是满目锋利的狠意,直叫人看得内心惴惴。
简子昭默默绷直了背。与彤华相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彤华在发起狠来的时候最好谁都不要招惹。
但他仍旧发觉,她比那一日在中枢拜见时,脸色还要苍白。
他恭敬地躬身,向她行礼。
彤华冰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把事办成这样。”
第107章
求救 她无法理解,所以难过生死。……
简子昭颔首更深,没有解释。
百姓积怨甚深,这其实是无法的事,昨日观中塑像被砸,他不能插手,只能立刻传信上禀。
但是彤华要因为此事斥责他行事,他也无法解释,只能认下。
他甚至无法说“息怒”,无法说“立刻设法解决”,因为事已至此,他根本无法解决。
彤华也不是一味将所有理由推给下属的人,何况简子昭严格来说算不得是她璇玑宫的下属,也并不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她只是以此掩盖过方才的失态,待见简子昭如此全盘接受的谦卑姿态,自然也就顺势而下,不再多言。
她从殿中走出,站在简子昭身侧立定脚步,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此日之事,回去再说。”
简子昭称“是”。
彤华迈步向几人走去,目光一眼都没看过陵游。陵游压着唇角,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彤华,周身气压明显降低。
岑姚想到之前,这两人是生出了矛盾的,虽然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不过看今日这场面,实在称不上好。
她转向左边,左边是被彤华摆了好几道的原景时;她转向右边,右边是单方面被彤华绝交断义的陵游。
岑姚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场面实在太可怕了,这两个人本身就不对付,这时候看见彤华出现,感觉空气里都在冒刀子。
无辜之人经过,都得被捅上两刀。
这种时候,彤华无论和谁说话,都绝对会让另一个人不爽的。于是她在这种时候选择了和谁也不说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岑姚。
“小岑姑娘,药好用吗?”
她语气还算正常,只是脸色依旧还是冰冷的,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
这让岑姚非常不适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彤华就是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定会保持微笑的人。
她不笑了,这太奇怪了。
而彤华显然也是没想着要等岑姚的回答。
她问完那句话,仿佛只是和她起一个头,紧接着就立刻道:“奉劝姑娘,勿留种子,否则我会来找你的。”
岑姚“啧”了一下。
那株鬼藤草她也研究过了,叶子扒开之后,最里头是裹着种子,只是一见光没多时就全白了。也不知道这种东西连光都见不了,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有心留都留不住,更何况,就那么一株鬼藤草,效用早被她利用殆尽,想剩也剩不下了。
岑姚闷闷地“哦”了一声,便见彤华越过了他们向外走去。
就只听见彤华对身边的简子昭说了一句:“传上庭查惩缺位。”
简子昭闻言微顿,而后立刻应声:“是。”
岑姚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耳朵里只听了个囫囵,脑子没反应过来。但陵游瞬间就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定世洲的人,那就没有来人间插手这些闲事的资格,只能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之上。
明宿阖族虽死,但明宿封地白虹原却还是在的。虽然前些年陵游一直在定世洲,但是那块已经因无人而变得一片死寂的神地,其实才是属于他的归宿。
他既是明宿神王,那就归天帝长晔管辖。若她消息传回上天庭,长晔彻查漫天神仙,见得他不在白虹原,是可以对他进行处罚的。
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他没有自行离开,所以此时,她也就没有再客气,而是直接让长晔来抓他回去了。
彤华已经毫无留恋地错身而过,陵游在原地死死攥紧了双拳,只停顿犹豫了片刻,立刻回头追了上去。
他今天非要把这话跟她说明白了不可。
他那日着急了,对她言辞激进,确实不比平时温和。但她那日将轮回兽的元灵还给了他,还给他了暗示,应该是没有真的和她生气的。
他自己心里有鬼,一直向她不肯低头。可是这点自尊又有什么重要?
她是他仅剩的亲人,即便恂奇真的回来,她也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绝不会为了恂奇放弃她,也不会为了恂奇背叛她。
他要把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好解开她心里那一点恐惧,让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毫无条件地站在她的那一边。
之前和倾城争执过之后,他已经想了很久,等彤华回头来找他是绝对没有可能的,那又何妨让他去找她?
他跟着她一路去了淮州,但她身边一直有人,也不便见他。难得有了需要用人的时候,颂意那小子知道她的安排,剑也比他出得快……他只能无功而返。
他明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的。
既如此,他就应该和她说明白。
哪怕她为了给人做戏,继续这样在人前不理会他也好,但起码她不要再这样不将他放在眼里,起码不要连私下都不肯与自己相见说话,起码……不要将他赶走,不要让他去没有她的地方。
他只有她了。
陵游快步追上去,正要伸手去抓她手臂,却见门边迈步走进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看着彤华顿了一瞬,立刻扑过来跪在她面前,哭道:“童姑娘!你救救我孩子罢!”
陵游的手顿住了。
这妇人他也认得,李老三的孙媳,从前也时常跟着李老三的儿子和孙子在酒楼里劳动的。
此刻,她怀中紧紧抱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抓着彤华的裙边,无力地跪着弓起了腰,苦苦哀求。
“童姑娘,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孩子他还小啊……我明明把他护住了,我明明连个肉皮儿都没叫他磕破,可他醒不过来了!我求大夫帮他看病,给他开药,我成日成夜地守着他,可孩子怎么都不好啊。”
她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又松了手给彤华磕头:“童姑娘,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彤华伸手去拉她,却拉不起她。简子昭站在一旁,迅速向门外看了一眼,没见着院外有人被她的哭喊声吸引过来,而后上前一把扶起了这妇人,看着十分周到地将她往里拉了几步,远离了门边。
彤华这才问道:“你家翁呢?你公婆夫君呢?”
妇人悲道:“都死了,都死了……就活了我一个……”
她说着又跪了下去,拉着彤华恳求道:“童姑娘,我嫁进李家不久,但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旁人没有法子,但您一定是有法子的。我就想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将来我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罢……”
岑姚是个大夫,听见这话,立刻过来将她的孩子接到手里。她抱着那孩子,检查了好几番,心下渐渐凉了下来。
这孩子现在的确还有一口气在,但是年纪太小了,身体也太弱了,恐怕是真的救不活的。
但她不能这样说。
她心下一定,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彤华忽而道:“没事,你先起来。”
她从岑姚怀中将孩子接了过来。岑姚一开始不肯给,盯着她的眼睛不松手,可是彤华只是那么和她平淡地对视了一眼,她就不自觉地收了手。
彤华看着那个孩子,魂魄都快散了一半了,只怕都不必越过今晚,阴司就该过来接了。
她用一种十分亲和自然的样子抱着这个孩子,嘴里哄着孩子又宽慰着妇人,很自然地就将孩子还了回去。
如果是博爱世人的始主在这里,也许真的会以身相替,将报应引到自己身上,换这幼子一条活路,好叫这年轻孤弱的妇人有个念想。
但彤华不是。
她肯救桑旻和容琰,是因为这两人有用。若是救了这孩子,将来又有什么用呢?
彤华从前受教中枢,却一直无法理解始主所为。如果这是人神的宿命,那又是谁赋予了人神这样的宿命?她无法理解,所以始终难过生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世人。她承认自己的无情和自私,可这世上无情自私的神明那样多,多她一个又如何?
人的命运本就已经定好,她遵循命运天道,又何错之有?凭什么她救了是错,不救也是错呢?
彤华扶起这个可怜的妇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哄骗着她:“没事的,回去罢,好好听大夫的话就是了。”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可是落定在妇人耳中的时候,却如同洪钟敲响,刹那间世音静谧,只留下她那么一句——
“回去罢。”
这一句话像咒语一样,干涸了她目中所有眼泪,抛却了她心中所有焦急,让她得以稳稳地站起身来,对她回应道:“我回去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徒留面颊上未干的泪痕,残存着经久不失的绝望。
彤华的眼神再次变回漠然。她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当初在仙居山看着那个绝望的小姑娘阿月。
她们都一样,轻易地被一句话控制,而后放开了自己的挣扎和执著。
岑姚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她怎么可以做到这样……这样轻易又毫无负罪感地欺骗一个人,让她直接放弃最后的希望?
她心中忽然浮出了恐惧。这是她第一次对彤华产生恐惧,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对她带有一种特别的宽容和善良。
岑姚下意识远离了彤华身边一步。她看着她,却在她将目光转向自己脸上的时候,立刻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追上了那妇人,想要劝说她,让自己来试一试,也许那孩子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