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这世上同样等着鬼藤草救命的人,除了桑旻就没有别人了吗?”
她提出了一个他们从来不会考虑的问题:“桑家被灭门,桑旻想要活下来,千方百计才能撑到如今。公冶家也被灭门了,当年那场雨下成那样,你怎么就能好好地活到如今?”
她冷笑一声,道:“公冶宁,你不会当真以为是你命大,生死簿上恰巧漏你一笔罢?”
彤华言尽于此,也不看他们反应,只是拂袖转身,身形立刻消失在众人眼前。
霍云栖见此脸色大变,下意识就要去追。钟琰娘却在她身后喊道:“霍姑娘且慢!鬼藤草没丢!”
霍云栖原本没打算回头,但钟琰娘后半句一出,她还是停了下来。
她将信将疑看着钟琰娘:“娘子何意?”
钟琰娘尚未答话,忽有一人从墙头跃下,落定在他们面前。
他带着一张雕花面具,正是方才所说的侠盗花留影。
单慕知看见他出现,脸上亦没有半分惊讶——此日之前,与钟琰娘配合伤他手臂的那人,就是花留影。
第105章
改变 你自己乐意遭罪,我不心疼你。……
花留影自腰后取出一个布袋递过来,单慕知接过取出看过,对霍云栖道:“是鬼藤草没错。姑娘稍等,我叫人将药熬了,拿来给桑殿主服下。”
他叫亲信过来将鬼藤草拿去,又吩咐人准备担架,来抬桑旻回房间。
霍云栖谢过后,看着这神态自若的三人,又想起方才与彤华对峙的场面,此时方问起是怎么回事。
钟琰娘解释道:“我夫妇在南方时,偶然与花大侠结识,来往过几回,有些旧交情在。之前翁姑娘出事,我出来追凶之时,偶然遇到了花大侠,这才知道她此来是为了鬼藤草。”
于是她寻花留影帮忙,洗脱了单慕知杀害翁念念的嫌疑,之后彤华要拿鬼藤草,花留影更是顺水推舟。
总之彤华那人一贯喜欢看人玩弄于自己鼓掌的狼狈模样,他们假模假样地演演戏,让她满意离去,也免得留下生出其他波澜。
霍云栖对着花留影称谢,而后又浮起些担忧:“只是阁下将鬼藤草给了我,又如何向李梦微交差?”
花留影的面容隐在厚厚的面具之后,导致他说话时的声音,都仿佛变得沉重而模糊。
但他的口吻倒是不甚在意:“无妨,她原也不是自用。只怕即便得了鬼藤草,那人也不肯用,她又能如何?”
钟琰娘于是想起方才彤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不是无缘无故才活了下来。
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因花留影这句回答,再次回到她的脑海之中。
她问花留影道:“阁下知道她是为了救谁?”
花留影看着她,沉默着没有开口。钟琰娘却因此确认了他的答案,诚恳道:“阁下若是知道,还请告知于我。”
那些旧事,分明与她息息相关,可这些年她渐渐退出江湖,单慕知又有意护她,到头来再提起从前,竟显得她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
可是当初,明明是她从凤山的尸山血海里走了出来。
明明是她,亲眼看到了凤山的灭亡。
花留影显然是知道那些旧事和内情的。他踯躅片刻,最终还是告诉了她:“是容琰。”
这已经不是这晚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
年少时明朗的少年,无端烦恼爱风流的年华,不带一丝杂质的诚挚感情,却是别人布置许久的一场阴谋棋局。
他们没办法忘记他的欺骗和背叛,直到今日,那种恨意都依旧在心上盘桓。
但是——
单慕知侧目望了钟琰娘一眼。
他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琰”字的师姐,当真对容琰半分情谊全无,只剩下全然的仇恨?
李梦微先前说,如果不是容琰,他们不会有如今。
这话其实没有错。
他们当初躲在密道里的时候,容琰已经看到了他们。他知道密道的位置,只要抬手一指,他们根本活不下来。
但他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就侧过身去,挡住了李梦微的视线。
也许当初该死的人的确不是容琰——阮经年虽然杀了容家人,但是容琰的姐姐容瑜,却是阮经年深爱的妻子。
他不会轻易杀死爱妻最疼爱的弟弟的。
所以,李梦微那句话的意思是,容琰是替公冶宁,死在了凤山之上。
他也和桑旻一样,变成了一具空荡的躯壳,被人像傀儡一样驱使,等待着这世上最后一株鬼藤草,才能重新活过来。
“师姐。”
单慕知见她沉默,唤了她一声。
钟琰娘显然是也回想起了旧事,听到这声才恍然回神,应了一句:“嗯……慕知,今日的事也结束了,我得回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夫君还在等我。”
她无法忘记或是否定那一段被容琰占据的过去,可她已经有夫君了。
她初到原景时身边的时候,就认识了顾均。那是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没有背景,但有才华,见的次数多了,便笨拙地寻了个还算美丽的月明之夜,在清风徐徐里向她表明了爱慕之心。
她原是无心嫁娶,一口回绝,一边教授原景时剑术,一边慢慢将过去抛诸脑后。阮经年已死,她复仇也找不到凶手,只能等待时间将一切遗忘。
她陪着原景时行走江湖,过去在这大好河山的浩瀚里被慢慢掩埋。顾均却也十分固执,手无缚鸡之力,嘴上不会甜言蜜语,却还是跟着他们走了一路。
她应许了顾均的那一刻,是真正从过去走出来的时候。她终于成了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普通女子,在望州和顾均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快乐又美满、没有任何忧愁的日子。
她不想要再回头看了。
他们师姐弟两人对视一眼,已然互相明白了对方心之所想。就像单慕知放弃了霍云栖一样,公冶宁也放弃了容琰。
如今,翁念念已死,单慕知好容易拥有的姻缘就此而止,但钟琰娘的前路尚且坦荡,还能继续向前而去。
单慕知放下心来,对着她点了点头。
花留影在一旁看她如此,便道:“我还要去与李姑娘汇合,不多留了,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钟琰娘叫住他道:“阁下回去也不好与她交代,不如直接离开。她若是威胁了你,我们可以帮你。”
花留影摇头道:“她从前与我有恩,也不会对我如何。我是一定要回去见她的,多谢娘子关心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
“霍庄主,有一句话,她没有骗你。鬼藤草可以让人苏醒,但也仅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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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们说这么多?”
彤华坐在山石之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空荡荡的木匣,好笑地望着花留影。
花留影隔着一条极小的山溪,坐在她的对面,手里随意捡起的树枝点在溪水之中。
他将面具放在手边,静静看着溪水淌过树叶,徒留月光折射的点点波光。
他有些无趣道:“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太大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太过失望的。”
彤华道:“把一个已死之人药活,这还没用吗?”
花留影道:“活尸罢了。”
彤华打量着他的神色,想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个虚影:“即便是活尸,也是有人在期待着的。”
花留影闻言笑了笑:“霍云栖就等着桑旻,所以鬼藤草给她,正是物尽其用。”
彤华“嘁”了一声,摆手撵他:“赶紧走。就因为你这一遭,白费我好几天的工夫——留着看得我心烦。”
花留影笑容更灿烂了。他丢下一句“好嘞”,手里的树枝一扔,拿起面具几下腾挪,就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段玉楼此刻方才现身。
彤华随手将木盒碎了,手指轻轻搓了搓,赶在他开口之前,卖乖地同他抱怨:“早知道就听你的了。”
早知道陪着那些人浪费这么几天,居然还是把两株鬼藤草都送给了别人,她就不来折腾这一回了。
原本她是真的想取一株鬼藤草回来救容琰的。
段玉楼非常娴熟地牵起她的手,再次帮她净化起体内的浊气:“尽快把容琰的事解决了也好。”
他有些无奈:“凤山对你造成的损伤太大了。”
如命书所写,阮经年当初带人杀上凤山,公冶家的人本该尽数死绝,至于容琰,本该在与他决斗中便坠崖殒命。
但彤华留下了他们的命。
她是为了许多年后的今天,为了另一件事的谋划千里布局,最后才能绵延到此处。
命运如同千溪归流,其间一点细微的干扰,最后都会造成巨大的变化。
天理昭彰,各循其道。她自然无法这样肆意地插手凡人的命格,如此行事的结果,就是降落在她身上的报应。
那一场腐蚀万物的红雨,原本是为了留下他们的性命,将一切都拨回正道。但彤华固执插手,所以伤害就到了她的身上。
凤山寸草不生,人畜绝迹,不伤天神,伤人神。
彤华管辖苍洲,便享苍洲凡俗信仰供奉。凤山一夜绝迹,曾经是对她的一次重创,也是天道对她相应的惩罚。
“不能急。”
她摇了摇头,但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后,又十分乖顺地站起身,柔柔地投进他的怀抱。
他想生气,但是还是抬起手臂揽住了她。
彤华在他怀里道:“你也别急,这事今日没完,还得再找机会。容琰的命是被我变了的,总得好好了断,不然将来反伤了我,你不又要心疼我吗?”
本该是在家人宠爱下出生长成的小公子,因她提前插手,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就连他的出生,都成为了这场长年阴谋中布局的一环。
她在阮经年身边做谋士李梦微的那些年,亲手将容琰培养成了最优秀的细作送到凤山。原本应当是受家人性命要挟才打开公冶堡的理由,因此变成另一番模样。
容琰的命书因她彻底改变。
其实彤华一身反骨,也没少和天命对着干,诸如此类的反伤有过好几回,仗着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债多不愁,从来也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