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另有人问道:“你说你伤了凶手,有何凭证?”
颂意道:“没有凭证。”
“没有凭证,要我等如何信你?”
“话已说过,信与不信,翁老决断。”
他略一颔首,不顾众人态度,径自退回到了彤华身边。
钟琰娘的目光跟随着颂意,此刻又与彤华相对。
她自然是认得彤华的。那年凤山被屠,她幸留一命,却身受重伤,多亏了彤华路过出手相助。凤山灭后她虽有求死之心,但念在彤华此举,愿做一事还她救命之恩。
彤华那时要她给人做个师父。
由此,她跟着彤华去了上京,见到了原景时。
那之后,她与彤华之间的联系就淡了下来,反而渐渐成了原景时的心腹之人。之后她为了原景时前往南方,更是再也没见过彤华。
此次在清子山庄相见,她们尚没有交谈的机会,她也不知彤华是如何站在了桑旻与霍云栖的那边。但此刻只是对视的一眼,她用了片刻,便下定了决断。
此人说的必是实话。
她即便做局,也不会用虚假的谎言做基底。她立刻回身退出人群,去翁念念的房间找岑姚。
尸体不会开口说话,但伤口可以留下许多痕迹。翁家人收殓翁念念遗骨之时,知道小神医岑姚在此,特地请她过来,帮忙查看。
钟琰娘来时,岑姚也看好了一切,正从房间里出来。
她虽见惯了江湖寻仇的惨状,但到底是个小姑娘,见到翁念念如此,出来时情绪还是有些低沉。钟琰娘确认她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安慰,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岑姚回到了堂中。这边翁文石显然已经与众人起过了争执,有许多人十分不满,声称要立刻离开清子山,若有人拦路,便要翻脸无情,径自杀出去。
说着,便有人手持兵器向外冲去。
翁文石见如此便要动手,单慕知却更快一步,当先扬手将桌上的瓷盏甩了出去,正朝着走得最快的那人后心而去。那人回头作挡,正要发怒,便听单慕知冷声道:“今日不曾验过,谁也别想离开清子山。”
那人大怒,举起兵器就朝单慕知而来,却忽觉足下一软,立时半跪下来,拿兵器支撑着自己才不足以倒下。
与此同时,堂中人慢慢都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对,有内力不足者已然无力站立,修为深厚者立刻运起内功抵御,但仍旧能察觉到自己已经受到了影响。
岑姚此刻方才站了出来,取出解药递给场中的单慕知与翁文石,而后转身扬着手中的瓷瓶对众人道:“诸位所中迷药无毒,不会伤及自身,但若无我解药服下,十二时辰之内必会周身麻痹。若各位不肯配合,也无怪我们强行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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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起。
能来参加婚宴的,自然是与单慕知还算得上关系向善,既然不是凶手,只是查看右臂即可,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
武林中人,谁身上都带点伤疤。自然也有人查看后发现右臂带伤,只是要么时间对不上,要么兵器对不上,尚未见得完全满足条件的人。
眼见得宾客已经查过大半,钟琰娘起身走向单慕知:“单庄主,我有一言,可否借步?”
单慕知回头看一眼翁文石,知他听见,便起身与钟琰娘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堂后僻静处,单慕知寻了一处空房,请钟琰娘入内,待关上房门,钟琰娘方冷然问他道:“凶手是不是你?”
单慕知看着她冷厉的脸色,没有说话。
钟琰娘道:“旁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得出来。江湖上阴阳双剑消失许久了,于是大家也都忘了。但今日宾客之内,亦有江湖前辈,难保何时就会败露。此刻翁小姐的遗体被翁家人护着,不许人随意查看,但若是有认识的人看见了,你要如何解释?”
单慕知态度十分平静:“从前拜入师父门下的外姓弟子众多,不少在凤山灭门之前就已经出师,会用师父的剑法,根本不算稀奇。更何况,双剑消失已久,他们即便真的能瞧出那一招是七步绝杀,又如何知道双剑如今在谁的手里?”
钟琰娘反问道:“我何时说过那一招是七步绝杀?”
她面露讥诮之色,又兼具着一些对他撒谎的失望:“这一招练成这个样子,你也有脸说这是七步绝杀!”
她见单慕知沉默着不肯开口,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单慕知没有躲开,眉毛却瞬间因疼痛紧皱了一下。
钟琰娘松开手,道:“阳剑在你手里,你不必和我撒谎。我只问你,你如此坚决同意他们彻查,若是等所有人都查完了,他们再想起你昨晚未能及时出现,会不会也要你撩起袖子,查一查你的手臂!”
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你是蠢了还是疯了!”
单慕知扯了扯唇角,道:“让小神医迷倒众人查验的人,难道不是师姐吗?”
“我是为了救你!”
她音调明显升高,但依旧有意识地压低着自己的音量。她顿了顿,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此事是否有隐情?”
单慕知痛快承认:“有。”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要杀一个人,但不是为了杀念念。”
钟琰娘分明看清,在他口中说出“念念”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流露出无法遮掩的痛色。
她因为这样的痛色而沉寂了一刻。
“我会帮你的。”
她说。
单慕知苦笑一下,道:“你没法帮我。天下英雄面前,你没法帮我。”
钟琰娘敏锐地察觉到问题,问道:“你要他们都在这里看着,是要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都会毁掉他。
单慕知的眼底划过深沉的恨意:“她害死了太多人了,我不会放过她。天下人面前,她休想脱罪。”
他这样只求速死只求报仇的心,让钟琰娘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是她昔年留存到如今的同门和亲人,她不会让他如此抛却性命。
“我说了我会帮你的,慕知。”
她忽而扬手对准他身上几处大穴快速落定,单慕知对她没有防备,阻止已是不及。几乎同时,有人自屋顶落下,一掌落在单慕知伤处,刹那之间,便有剧毒蒸腾起灼热的白汽,烧穿了他的衣袖,将那一块皮肉都腐蚀到可见白骨。
钟琰娘迅速藏起单慕知手臂上残存的纱布,故意踢翻桌椅,闹出极大的动静。
她在前堂众人赶到此地的瞬间,故作不敌错手放过了那人。在那人身形在众人眼前消失之前高喊道:“还不去追!”
第99章
旧仇 她已有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毒掌的毒性不轻,单慕知飞快封住自己身上几处大穴,依然觉得整个右臂又痛又麻。
他靠着门扉按着大臂,整个手都在不停地颤抖。岑姚远远看到他的伤口,立刻取出止血药来上前帮忙。
单家人看到了那个逃窜的身影,立刻就跟了上去。
翁文石一边示意自己的部下去追,自己飞快走到单慕知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单慕知满头大汗,不像是装出来的痛苦,下人匆忙搬来椅子,他立刻就跌坐下来:“我和师姐说话,那凶手看见我落单,从背后突袭。”
翁文石拧眉不语,人群中却有人道:“单庄主伤得也未免太巧了些。”
他们侧目望向那人。
那人道:“昨晚大家伙听见有人行凶,不多时就都赶了出来,反倒是单庄主始终未出房间。今日大家一同查看右臂伤口,单庄主还没有验证,却突然被人叫走,等我们再见到的时候,就这么好巧不巧地伤在了右臂。”
他冷笑一声道:“这么大一片伤,那真正是刀伤、剑伤,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他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说单慕知才是真正的凶手,自导自演了这么大一出戏,故意要将别人的注意力移开。
单慕知与此人之间不算仇敌,却有些利益上的龃龉,平时大家面子上都做得和睦,今日也许是他行动强硬,到底也叫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单慕知于是冷声不屑道:“正是因为我迟去了些,所以才有嫌疑,这么把我手臂伤了,正好嫁祸在我的身上。这样愚蠢的伎俩,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也就你愿者上钩,蠢得没边。”
那人被他嘲得没脸,更加口里不顾分寸:“你杀妻也不算毫无理由,谁不知道你和闲云山庄的霍庄主——唔——”
话音尚未落定,另一边一直默默无声的桑旻已然出手。他袖中薄刃自指间飞快弹出,正打在那人一张一合的口齿之间,那人捂着嘴弯下腰去,一时鲜血直流,舌头已然换了地方。
这下他才冷静下来,想起桑旻在江湖上的名声。
其父虽然手段狠辣,还算讲些道理,这位少主年纪轻轻接手幽冥殿,行事风格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这些年他为霍云栖长居北境雪山,才在江湖上出现得少些。
是他一时大意了,居然忘了桑旻还在这里,就敢提起霍云栖。
那人和手下恶狠狠地看着桑旻,没一个敢出声动手,反驳桑旻。
正此时,翁文石开口了。
“此事绝无可能是慕知行凶。”
他非常沉静地站在单慕知身前,一字一言落地有声:“我亲眼见证他与小女两情相悦,绝非假意,知他用心,才同意了这桩婚事。他与闲云庄主自是好友相交,无关风月,更不必牵涉其中。”
翁文石的目光和语气都坚定,即便翁念念死去尚无多时,他还沉浸在万分的悲痛里,但他依旧给予了单慕知全部的信任,不允许这里有任何一个人来质疑他的清白。
“今日得罪各位英雄,我在此处向诸位致歉,但却绝不后悔。方才验伤未完,还要继续进行,待所有人今日验过,方可回住处休息。方才已有人去追那凶手,在没有新线索之前,谁也不能离开清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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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文石说到做到。
他查完了众人的手臂,也没有多加为难,道歉后便请众人回住处休息,但却不肯打开山庄大门让人离去。
深夜,单慕知见过翁文石,从他居所出来,而后去往山庄密室宝库,取了灵药鬼藤草。
这鬼藤草十年才能长成一株,直到他进入密室之时,都还长在泥土之中。他取了绢布,将土壤和根茎包裹好,又仔细地收纳在绢袋和木匣之内,才取了出去,往钟琰娘的住处而去。
原景时一行人初初来到那日,单慕知曾专门去他们暂居的院落,和钟琰娘重逢共叙。那时钟琰娘特地叫来了原景时和岑姚,说起此来请求。
单慕知近年来用不上鬼藤草,既然钟琰娘来提,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便应了下来。只是后面出了这档子事,钟琰娘也就不再好提。
但单慕知记得。
他特地叫人去给钟琰娘传了话,他来到时,虽然已经很晚,但原景时、岑姚与钟琰娘、顾均夫妇,都在堂中等候着他。
见到他来,钟琰娘原打算安慰他一番,让他节哀,只是看到他疲惫又低沉的神色,一时又没有开口。
说得越多,伤处越疼,何必多言?
单慕知自然读得懂她眼中关怀,只是浅浅点头示意自己无事,而后将手中木匣交了过去。
“鬼藤草在此,七日之内最好使用,否则药效渐散。”
岑姚珍而重之地接过。原景时想到兄长总算有救,十分恭敬地对着单慕知一礼:“多谢单庄主救命之恩!来日若有事,我定全力报答。”
单慕知连忙相扶:“公子不必客气。我懂亲人出事的着急,若能相助,自不会袖手旁观,不算什么大恩。”
岑姚递给他一个药罐并一个药方,道:“我瞧庄主今日受伤,已经见骨,此药虽不珍贵,涂抹却有好处。佐此配方长期服用,对庄主伤处有益。”
她今日已经给他留了药,晚上又送,单慕知没有拒绝,收下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