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继续多余的客套,转身看了一眼钟琰娘,对她道:“我方才从我岳丈住处出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然与他尽数谈过。”
钟琰娘眼睫微动,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为什么,他杀了翁念念是事实,这件事,他已经全部告诉了翁文石。
单慕知又对原景时道:“鬼藤草不能耽搁,再者,公子原本与这些事没有关系。今晚寂静无人,我送几位下山离去。”
原景时心中自然是想要走的,但于道义情分,都不能这样轻易离开。他正要开口说话,顾均在一旁同他道:“庄主说的是。公子有事要紧,不必久留,再者,幽冥殿在此处,小岑姑娘也不安全。公子带着小岑姑娘先走,这里一切,有我与琰娘来办。”
钟琰娘也有留下的意思,听顾均如此说,立刻附和。
于是原景时也不多言,和岑姚回去拿了行囊,立刻跟着单慕知向外走去。顾均和钟琰娘一起,送他们到山庄之外。
单慕知没有走大路,反而是带着他们走了一条极隐秘的小路,从他院中一处花园山洞进去,走了一截密道到山中。
他指了一个方向对原景时道:“公子顺此方向往山下而去便是。”
原景时再次谢过,拉过岑姚,就要离去。
才迈出一步,便听有人拦在去路之上,笑吟吟地说道:“单庄主这是做什么?月黑风高,带客人到这里看夜景?”
乌云忽然散去,清透的月光穿过繁茂的树林,温柔地照亮了那个抱臂倚靠在树边站立的女子。原景时只要听到这个可恨的声音,都知道是谁拦住了他的去路。
彤华直起身子,微微踱了两步,走到了月光之下,完完整整地露出了自己的面貌。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手执栖云剑,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们,正是桑旻。
钟琰娘明显感觉到原景时周身的气压低了下来。她立刻上前一步站了出去,顾均却比她更快一步,站在最前对彤华抬手行了一礼:“祝姑娘,好久不见。”
彤华笑道:“顾先生好啊。”
他少年时聪慧,很快成了举人,可来到京中后才名家世不显,连续三回不中,名落孙山时也耗尽了钱财,心情万般低落之下,拿了一小坛最劣的黄酒,躺在城墙根底下买醉。
是彤华把他带走交给原景时的。
她笑吟吟地道:“我如今不姓祝了,先生请改口罢。”
顾均道:“姓名本是外物,横竖都是假的,改不改口,有何区别?”
他态度温和,言辞却有些锋利了。
彤华倒也没生恼:“先生说的对。”
钟琰娘和她打过交道,心里清楚,原景时和祝文茵多半已经闹掰了,如果如今他们站在对立面,真的动起手来也未必能占到上风。最好是趁她好言,平稳地解决此事。
她和夫君配合,放软了态度道:“夜深了,姑娘怎么到这儿来?”
彤华见她有礼,果然笑意盈盈地回应了她:“钟娘子,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啊?”
钟琰娘是昔年师门被灭、重伤濒死时被彤华救下的,她替她治伤,带她去见了原景时。
这夫妻二人都是通过彤华来到原景时身边的,如今却都与她断了联系,全然为原景时办事。原景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但手下却依然握住了佩剑。
他唯一的担心来自于面前的彤华。过去的一切已经告诉了他,她落下的每一步棋都有她的用意,既然是她将钟顾夫妇寻来,那必然也就拿捏着他们的软肋。
他们已经帮助他良多,若是彤华以他们软肋相逼,那他也不是非要让他们孤注一掷不可。
钟琰娘回应道“都好”,彤华便道:“那就好。今日这事儿麻烦,我原是不打算将你牵扯进来的,横竖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也不必粉饰太平。要么你与顾先生回避罢,处理完了,自然是去是留,都有定论的。”
钟琰娘沉下心来,道:“姑娘何必如此?清子山庄的事,与我也有些关联。姑娘若真要相谈,我自然能与姑娘、与我师弟共言共讨,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她伸出一只手,侧过身相请:“姑娘何不庄内一叙?”
彤华笑道:“原是要好好叙的,只是见你们要走,我心里着急,这不才特意来寻你们吗?”
钟琰娘道:“姑娘说笑,事情还没解决,我们能去哪儿呢?”
钟琰娘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先带进山庄,好先送走原景时和岑姚,彤华又是打定了主意要拦在下面。
单慕知看得久了,耐心终于告罄。
“师姐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他上前站在钟琰娘身边,目光锋利地看着彤华:“李梦微,你我新仇之前,尚有旧仇。若我记忆不错,十二年前凤山公冶堡被屠,你也在场罢。”
此言一出,钟琰娘周身一震,双眼不自觉睁大。她回头看向单慕知:“你在说什么?”
单慕知恨意上涌:“是她,师姐,凤山都是被她毁的!若是没有她,容琰那白眼狼也没本事做了那么多年细作还不被人发现,到最后,他也没法打开公冶家的大门,让公冶堡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御直接变成了一张破纸!”
钟琰娘怔在当场。
这句话冲击着她的大脑,往日一幕幕倏然重现在眼前。凤山那日的刀兵之声,三日不休的瓢泼血雨,再往前,宗门和睦的谈笑之声,少年目光真挚发下的赤忱誓言。
容琰。
她已有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浑身僵硬,顾均侧目望向了她。
彤华打量着单慕知,仿佛此刻才记起了他到底是何人,恍然大悟一般道:“是你啊……原来当年,是你去报信的?”
她复又轻轻笑了一声,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你带走了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未让他落入敌手;你救走了他最心爱的六女儿,给他留了一条血脉;你好端端回到了清子山,处理了你狼子野心的叔伯兄弟们,夺得家主之位。”
她挑眉问他道:“若是当年没有容琰救你,你猜,你这一生,能不能过得如此顺遂得意?”
第100章
叛徒 他得死在这里才行。
江湖之中,多有武功奇绝之辈,而凤山公冶家,正是以祖传秘技“七步绝杀”的剑术独步武林。
二十二年前,容琰和单慕知同时来到凤山。他们在上山的路上便遇到了彼此:一个是避难来的,一身狼狈,身边就跟着一个会武的老仆;另一个是拜访来的,宝马香车,礼物侍从无数。
单慕知的母亲与凤山有些旧缘,为了让儿子躲避家中内乱,将他送了过来。而璐川容氏与凤山本就是多年世交,常有小辈互相来往求学,甚至结为姻亲。
家主公冶俘屠请他们二人入内,左看看,右看看,两个都十分满意,最后一起收在了门下。
容琰生在大家,本就是个骄傲爽朗的外向性子,再加之年纪比单慕知大些,在山路之上便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请他上车来坐。拜过公冶俘屠后,又主动揽着他的肩,去客房安置下来。
他十分体贴,知道单慕知没带什么行李,主动和他住了一件屋子,把自己的行李往房间中间一铺,左一件右一件地一铺,不动声色地补齐了单慕知的日常所需。
最后,他勾着他一起去练武场。
“师弟没去过练武场罢?凤山的练武场可不一般了,在山间瀑布旁边,有水有树,宽阔凉爽。我从前去过,我带师弟去瞧瞧。”
就是在这一处绝佳景色旁边,他们两个第一次见到了公冶宁。
公冶俘屠没有儿子,膝下只有六个女儿,最年幼最受宠爱的六小姐公冶宁那年只有七岁,比单慕知大些,又比容琰小些,但站在他俩面前,两人都得叫她一声“师姐”。
公冶宁也是个很明媚的女孩,一身鹅黄的衣裳,娇俏可爱,又朝气蓬勃。她拿着一把稍短些的钢剑,像模像样地跟在弟子后面,休息时看见遥遥站着两个男孩,便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等问清楚不是坏人,便同他们笑道:“你们是爹爹的弟子啊。我是小六阿宁,你们叫我师姐就好啦。”
单慕知乖乖巧巧地叫“师姐”。
容琰和她一般的张扬,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手指轻飘飘地弹了下她小髻上的鹅黄色飘带,口中道:“阿宁啊,你长大了。”
公冶宁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容琰笑了:“认得,我上回来,你在山上摔了,嗷嗷哭,我给你拍的土,你不记得了?”
公冶宁“啊”了一声。
她不记得谁给她拍的土了,但记得她上回摔得好疼好疼,尤其膝盖上那一块,本来没破,拍了两下,反倒拍破皮了。
三个人头一回见面,公冶宁不大喜欢容琰,拉着单慕知跑了,还要他离容琰远些。
单慕知那时还是听话的性子,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听公冶宁的话,即便长大后性情教养得很是爽朗,再也不复幼时怯懦,但依旧对公冶宁很是乖巧。
由是他对公冶宁此言非常无奈。
她说着要离容琰远些,最后却离容琰越来越近。公冶宁稍大些的时候,干脆也不演了,横竖容琰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又正大光明,她早晚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他们是凤山上最明媚张扬的一对少年,笑起来的时候,比阳光还耀眼,只是在旁边遥遥看着,都能生出无限美好与希冀来。
原道是好一对天作之合。公冶宁幻想了很多美丽的未来,唯独没想到,容琰会成为公冶家祸患的源头。
阮经年带人围攻凤山,山下各派之中,分明有璐川容氏的人马。他们关上了大门防御,想要去找容琰,但容琰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公冶堡的防御固若金汤,绝不会有外人攻入的可能。公冶俘屠设计让弟子从密道逃脱求援,以期可以解决此难。但是信还没送出去,公冶堡的高墙就成了破纸一张。
在所有人都在墙上防御之时,单慕知亲眼看到容琰从藏身之处走出,打开了公冶堡的大门。
长日生活在一处的好兄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单慕知从未见过那样平静沉着的一个容琰。他对着门外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道:“李姑娘,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在公冶堡,一个人也跑不了。”
那天的公冶堡因此事再无抵抗之力。单慕知抱着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拉着公冶宁钻进密道,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直到跑出了包围圈,他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
公冶宁听他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不敢相信是喜欢了多年的心上人背叛了凤山,疯了一样地要冲回公冶堡。单慕知拉不住她,只能跟着她一起回去。
回去的时候,整个公冶堡血流成河,伏尸遍野。不止是公冶家已没了一个活口,就连帮助阮家灭门的容家,也被阮家在公冶堡内闭门屠杀殆尽。
单慕知捂着公冶宁的嘴,强行将她压在地上,才免得她冲出去送死。他们亲眼看着阮经年杀死了所有人,看着他们全部离去,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们疯了……阮经年疯了……”
公冶宁终于冷静下来,只是一双眼睛通红,口中喃喃道:“容家阿姐是阮经年的妻子,他连他们都杀了……”
单慕知颤抖着扶公冶宁起来:“师姐,我们先下山,我们去求援。”
但公冶宁甩开了他。
“人都死了,求援有什么用?”
她伸手向他怀里去抢剑。单慕知怕她冲动,不敢给,死死抱着不撒手。但公冶宁已到崩溃边缘,力气也大,她推搡着拔出一柄剑,正是从不出鞘的阴剑。
她剑指单慕知,让他不要跟上来,而后一步一步向密道口退去。
“这里没有容琰,他得死在这里才行。”
她走了出去。
这里的尸山累累,的确没有容琰。但是整个容家,确实只剩下了一个容琰。阮经年不会犯那样的错误,在这边绞杀容家人的同时,另一支队伍也将璐川的容家人清剿了个干干净净。
公冶宁在山顶看到了绝望崩溃、一身血迹的容琰。他为虎作伥,反受其害,他分明还未加冠,还算的是个少年人,却好像在这一天之中迅速成熟起来,单枪匹马,就敢剑指阮经年,与他决斗。
那个时候,公冶宁的心情或可称之为爱恨交织,盼他死,盼他活,盼他可以和阮经年同归于尽。
那一天,凤山下了一场大雨。单慕知打晕了公冶宁,在山洞里守了她一夜,躲过了凤山灭门这一劫。等公冶宁醒来的时候,山顶决斗的那两个人,已经双双落到了山崖之下。
公冶宁在山下找了很久,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单慕知跟在她的后面,劝她道:“师姐,放弃罢,找不到了。”
整个凤山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