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那柄剑,如同面对公冶俘屠:“弟子无能,多年以来未寻到仇敌。但上苍有眼,叫那李梦微又露出尾巴,重新回到江湖上招摇。”
他早听霍云栖说过,身边有一位神医姓李,现在见了才知道,原来就是李梦微。
剑上折射的昏黄光芒映在他眼底,如同恩师留给他的最后一分温暖。
他沉声对他保证道:“师父放心,今日李梦微进了清子山,我不会让她再活着出去。”
单慕知再一叩首,起身将宝剑拿起,而后执灯回到卧房。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取了下来,又取出一身普通的利落黑衣换好,拿了整张面具盖在脸上,再用黑巾覆面,确保即便是最亲近的人站在面前,也绝对不会认出他是谁。
然后他带着阳剑离开了卧房。
山庄内的一切布防他都非常熟悉,足以让他毫无停顿地来到霍云栖的院落之中。
最大的东卧房静悄悄,此刻窗纸昏暗,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入睡。他只瞥了一眼,便往李梦微的卧房而去。
今日,他山庄中洒扫的下人,已经告诉了他李梦微住在哪个房间。
单慕知取出手指长短的一截熏香,点燃后穿透窗纸扔了进去。迷香燃得快,药效大,用的都是最常见的药物。他等下进去将香灰踢散,哪怕有人能够发现,也不会查出是谁动手。
他摩挲着剑柄等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注意着门窗处是否设了简易机关,慢慢地潜身入内。
床帐只有薄薄的一层纱,即便没有明亮的月光,凭他的目力,也能依靠一点细微光线看清里面平躺熟睡的人影。
她的呼吸非常安稳,半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单慕知并不觉得自己此来使用的手段下作。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李梦微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她如果真的精通药物,便不至于栽到这小小迷香上。
他眼中恨意愈加强烈,足下没有半分停顿,直直便往床榻边去。他手中阳剑抬起,一个迅疾的起手式——
七步绝杀。
单慕知离开凤山以后练过许多年的七步绝杀,直到如今才找到第一个剑指之人。
长剑刺入纱帐的那个瞬间,帐中人忽然察觉不对起身,可是单慕知的长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即便她飞快地侧身躲避,还是没能避过这一剑。
单慕知动作不停,刺进她肩膀之后立刻顺她逃脱的方向向下斜拉。阳剑本就霸道,他腕力臂力又强劲,这一剑后,帐内那人再也无力抵抗,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知道她死定了。
那一剑劈下,她的身体恐怕已经成了半截,即便当下不死,也会因失血过多丧命。
她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旁边,只是微微动了动,就再也没有反应。
单慕知浮出强烈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李梦微就这样死在了这里,可是当年的李梦微就不擅武艺,如果不是阮经年护着她,凭她作恶无数,早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于是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还是涌了上来。
他冷笑着将她衣服一揉,将剑上的血迹一抹,没有过多停留,转身收剑来到窗边,将香灰踢散,出去后又仔细地关上了房门。
单慕知心底万分雀跃,但是即便身体已经在激动地颤抖,脚下仍然没有放缓一点速度。他用最快的速度避开守卫,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
霍云栖的住处本就偏远,他这一路回去,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山庄。就在他马上就要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他正走过的那个院子却突然点起了灯。
有人惊叫道:“快抓凶手!救救我家小姐!”
单慕知立时回头望去。
这是他的家,他熟悉每一个院落。这个院子里只住着一个小姐,是数日后便要与他拜堂的未婚妻子。
杀死李梦微那个瞬间浮上他心头的恐慌,此刻终于大面积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嘴唇微动,下意识便往那个院子里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守卫发现了他。
他们高喊着同伴,举着火把,迅速向他追来。灯火一片又一片地迅速亮起,越来越多的人向他而来,将他当作了要抓的凶犯,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单慕知想想自己这一身装束,咬咬牙立刻回头跑开。
他的身后,山庄的护卫,江湖武林的义士侠客,都追赶而来。
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即便他回去了,也根本没有时间换好衣服出来面对众人的拷问,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连闲散的宾客都走了出来,他作为主人却还没有现身。
但他纵横江湖多年,能做到这个位置上,不会连这点镇定都没有。
即便方才那院子里的尖叫声,直到此刻都还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但他的头脑却仍然算得上是冷静。他知道自己还有一条路能走,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单慕知一路奔逃,避开四面八方而来的江湖人士,他的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
那青年衣着十分利落,抱臂执剑,似乎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此刻他望着单慕知,便像望见了自己要等的人一样,立时拔剑出鞘,飞身而来。
他的速度奇快,前一瞬还在遥远的屋檐之上,眨眼便已到了单慕知的眼前。单慕知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甚至于他都没能看清,对方的长剑已经在他右臂上划出极深的一道伤口。
那一瞬间,单慕知险些连剑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一边暗道江湖之中是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物,一边又苦思冥想,要如何尽快摆脱此人,以免被身后那一群人追上。
但对面这青年收手了。
他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伤他这一下,而后便立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单慕知咬牙捂住自己伤口,听着身后愈近的人声,也没有瞬间停留,只向着他原本要去的地方一路狂奔。
他来到清子山上一处断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身后的人碍于深夜视野不清,一时停下脚步。单慕知抓着藤蔓下落,拿捏着高度荡进一处狭窄的山壁间隙,用双足撑住两侧立住身形,而后松开了藤蔓。
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失力,只能十分狼狈地向里挪去,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坠落山底。
单慕知撑着一口劲来到山隙里一处隐藏的山洞,这才微微喘了口气,而后扶着山壁一路向内走去。
这条密道,直接通向他卧房的密室之下。
他推开头顶的一块巨石,从密室的地板之下爬了上来,又将一切复原。他咬着牙把药箱翻出来,将衣裳扯了,迅速处理了自己的伤口。
单家奇药不少,可以瞬时止血、让他回复些元气的法子还是有的。单慕知将一整瓶药灌进自己口中,又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好,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渗血,这才将脏衣脱在密室之内走回卧室。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身深色衣裳穿上,这才走了出去。
清子山庄已经乱了。
他的部下自然会守着他的住处不让人进,可他终究要给外面的人一个说法——为什么今夜有人行凶,他却此刻才现身在此。
单慕知暂时没想那些。
他只是先去了那个方才不曾踏进的院落。那院子里平时不会这么杂乱,此刻乌压压站了好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
钟琰娘站在那里,瞧见他来,用一种十分担忧的眼神看着她,她是在担心他的心情;
霍云栖和桑旻也站在那里,他们离了这么远也来了,虽然桑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霍云栖的眼神里却是有同情和忧心的,她是在忧虑他的处境。
单慕知没有看她们。
他只是一眼就看见,在霍云栖身侧,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李梦微此刻依旧好端端的,用一种十分戏谑的眼神望着他。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正是方才执剑划伤他手臂后又立即消失的青年。
他再一次陷入她歹毒的陷阱。
第98章
伤口 我何时说过那一招是七步绝杀?……
清子山庄这晚灯火通明。
单慕知坐在正堂上首,他身侧坐着的那个中年男子,满面悲痛与愤恨,正是他的岳丈翁文石。
堂中乱成一团:弟子受他命令封锁了整个山庄,四处搜寻凶手逃窜痕迹回来复命;发现尸体的侍女哭哭啼啼地说着当时的情状;翁夫人痛失爱女,分明泪流满面,但却依然坐在此处不肯离去;翁文石悲愤不已,在江湖众人面前撂下狠话,杀女之仇不共戴天,凶手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要把骨灰挖出来报仇。
只有单慕知是安静的。
他手臂的痛意牵扯着他迟钝的神经,让他得以在耳边一片嘈杂之时,依旧可以清晰地记起方才他走进那间卧房时看到的所有场景。
刺绣精美的纱帐被刺破,看着十分狼藉,从残影里看见床上卧着的瘦弱女子,那是他的未婚妻翁念念。
她斜斜地躺在宽阔的大床上,姿势很是怪异,明显是想要逃窜,却没来得及逃离。
但比她姿势更难以入目的是她的死状——她的上半身自右肩到左腰被完全斩断,破碎的内脏都因此隐隐暴露出来,鲜血将整个床铺染红,又流淌到地面的瓷砖上,几乎一直蜿蜒到门口。
单慕知手里有过很多条人命,但却从没有一刻让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一步,只要他迈出一步,就会踩在翁念念的血上。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手被染红,毫无力气地垂在床沿,就是这只手,在他痛下杀手的时候曾经想要握上他的手腕,最终却只能擦过,落在他的身旁。
她的衣裳上还有一处血迹与其他不同,此刻,堂中众人正在愤懑地斥责这个残忍的凶手,道他杀过人,居然还敢用她的衣裳拭剑。
“山庄如今已然封锁,诸位都在此处,只需拿出武器对比一番,就能知道凶器和凶手。”
“我等行得端、立得直,但凡清白,一比便知,何惧如此!”
当真便有心直口快的义士,当即便从剑鞘里拔出佩剑,放在堂中小案上,和那块染血的布料比划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找不出来的。
单慕知清楚真正的凶器放在哪里。
他在一片混乱里静静抬眼,不动声色地看着此刻正隔岸观火的真凶,在想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如此害死了翁念念。
翁文石对今晚的单慕知非常失望,大有即便得罪了天下人,也要让他们一一对比过血迹的架势。
但他只胜在年长,到底不能服众,场中也有人明显不忿,不肯用这种办法自证清白,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如此怀疑旁人。
霍云栖见单慕知一直不言,也看到场面大有收不了场的架势,回头看了桑旻一眼,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向前走了一步。
“诸位英雄,请听我一言。”
她不卑不亢,虽有人不屑反驳,但也根本不去理会:“凶手行凶,未必会用自己常用的兵器,即便真找到了凶器,也未必就能找到真凶。”
“嘁,那你又有何高见,能抓住这真凶啊?”
霍云栖回头与单慕知对视一眼,又转向翁文石,抱拳一礼后道:“今日追凶之时,那凶手被伤了右臂。凶器可以作假,伤口做不了假。”
单慕知紧紧地看着霍云栖。
她是在帮自己找到真凶,他知道。
但此言一出,翁文石绝对会让所有人脱衣验证,他手臂上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无法作假。
翁文石明显有此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也顾不得对霍云栖作为霍无伤之女的偏见,立刻问道:“是何人伤他?”
彤华对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会意上前道:“在下颂意。追击凶手时,我曾伤他右臂。”
翁文石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个名字,不大相信众人都没能追到的凶手,居然会被他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