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但笑不语。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些交谈,在两地时亦有书信往来。桑旻心里清楚,面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手下却搓了搓霍云栖的手背。
霍云栖于是道:“我们此次过来,要多叨扰你几日了。”
单慕知立刻答道:“不会。”
他垂首望她时微有歉色:“这些日子来我山庄暂住的江湖各派人士众多,恐生不便。我给你留了一处院子,虽远些,但好在僻静优美,你莫见怪。”
霍云栖知道自己的母亲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所以她在闲云山庄时一直极少外出,也尽量避免搅入旁人纷争。
她多谢单慕知体贴,与他一起往住所走去。
一行人先走到了一处院子前,单慕知领着霍云栖看完,见她表情应当是满意,便微微一笑,让她先休息,而后又转向桑旻道:“桑殿主的院子在旁边,我带殿主去。”
霍云栖闻言便上前一步道:“不劳烦了,我和阿旻住一处就好。”
单慕知眼底微颤,不料他们竟已亲近到此种地步:“到底二位尚未成婚,如此恐怕不妥。”
霍云栖道:“江湖儿女,不在意这个。更何况我与阿旻的关系,江湖尽知,也无妨在此处避嫌。”
单慕知心中泛苦,有些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道:“既如此,便这么安排罢。你看看有什么缺的,直言就是,我让下属给你们送来。”
霍云栖应声。
他如今即将成婚,为免生出对她不好的闲言,即便此地人多,也不便多留,于是便转身从房内退出,一路往外走去。
霍云栖和桑旻没有跟出来,倒是这院子里,彤华正站在园中池潭上面的小木桥,悠悠闲闲地低头看鱼。
她手里掐着一朵花,手指轻轻把花瓣揉碎了,撒在水中,引鱼来争食。鱼抢得越厉害,她笑得就越开心。
单慕知心里想了想,走到近前,开口前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霍云栖没有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唤她:“李姑娘?”
彤华不紧不慢把手里最后一点花瓣丢下去,回头笑道:“单庄主。”
单慕知道:“我从前与霍姑娘闲聊,曾听她提及姑娘医术很是了得,今日冒昧发问,姑娘师从何人?”
彤华道:“家传技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偏方。”
单慕知作恍然之色道:“原来如此。怪道我在江湖这些年,一直不曾听说李姑娘的名姓。”
彤华瞧他分明是来打听自己消息的,于是也就由着他的话接口道:“我从前一直是在大阳洲住着,不曾来过苍洲。若非是幼时与霍姑娘在大阳洲有些旧缘,是不会过来的。”
天下九洲,他们所在的苍洲,是最大也最繁荣的一处。而这阳洲地处偏远,环境十分恶劣,于是也因此诞生了许多奇人异士。
当年魔女霍无伤在江湖上被人群起攻之,身受重伤,不得已出海西逃,就是去往了阳洲。霍云栖在那里出生,直到霍无伤逝世,才被养父带回了苍洲江湖。
有关霍云栖的这段经历,单慕知是知道的,面前这李梦微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乍一听也的确能对上。
但是有一点——
苍洲人士为了将阳洲与温柔乡扬州区分开来,一直是称其为大阳洲的。而阳洲人士,却从来不这么称呼自己。
阳洲环境恶劣,地域派系繁多,为争求资源,时常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初来苍洲之时,语言不通,又十分蛮横无理,所以遭受了苍洲人士的许多鄙夷。
他们初时知道自己的家乡在这里叫作阳洲,却又听许多人称其为大阳洲,误以为这是个什么蔑称。即便之后了解了原因,也养成了习惯,不将自己称作大阳洲,反而要较劲地把扬州叫作小扬州。
故此,这个称呼虽没什么太大的歧义,却成为了辨认两地人士的绝佳办法。
而现在,李梦微声称自己是阳洲人,口中却说的是“大阳洲”。
但单慕知没有开口戳穿这一点,只是笑道:“那就难怪了。大阳洲奇人辈出,是我孤陋寡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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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旻特地吩咐人,将这院子里一处僻静房间留了出来,待打扫干净了才来寻彤华入住。
彤华于是谢过,这才施施然往房间里去。
房门关闭,她翻手设下一个小结界,段玉楼这才从她身后现出身形。
他提醒她道:“单慕知认出你了。”
彤华点点头,走到窗边的美人榻上躺下休息:“我知道,来试探的招数也并不高明。”
段玉楼慢悠悠地飘到她身边:“他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有城府是不可能的,多半是故意没打算藏。”
彤华支起手臂,摇了摇手指道:“我看他是忍不住了。要不是霍云栖还在近前,他直接动手都未尝不可。”
段玉楼伸出一截袖子,用手掌——姑且算作是他的手掌,温柔地捉住她的手指,十分习以为常地与她交换体内灵气:“你这次没必要过来。”
他目光透过紧闭的窗户,望见外面湛蓝的天色,饶是如此,也能以一种极佳的目力,看到凡人所看不到的污浊血腥。
“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一生恩仇不休,总也没完没了。你贪玩儿也就算了,实在没必要牵扯进来,图惹一身麻烦。”
彤华笑着晃了晃他,道:“我哪里就牵扯进来了?你瞧瞧过去的这些年这些事,即便没了我也是要这么过的,罪魁祸首怎么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就是因为这样,别人才觉得她是惹事精。内廷天天盯着人间事记,怕她又去闯祸;天庭的司命神君从前一直是昼夜不休蒙头大睡的作息,听闻如今也被长晔拽起来盯命书了。
前一阵蒙山地动,人人都觉得是她干的好事,逮着她查了好一番工夫,发现真与她无关才悻然罢手。
只是不必想也知道,待各自散去了,又要把账记到她的头上。
段玉楼收回目光,复又低下头来望她:“你只要这回来老实些,办了该办的事就走,我也不至于这么念叨你。”
“知道啦。”
她笑嘻嘻地回应他:“拿鬼藤草多简单呐,找个使官来都办好了。这不是以前丢的烂摊子还在吗?正好来一并清理了。”
段玉楼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口吻,十分无奈,干脆没接话。
这所谓的鬼藤草,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它原先是长在鬼域的灵草,因为魔尊薄恒那个不听话的妹妹到处乱窜惹事,偶然带到了人间。
本来这东西在人间长不出来,谁也就没注意到,只是单家居然将这东西培育了出来。人间隐隐要因此物生出大变动来,定世洲有监管之责,彤华就要将它在人间彻底毁掉。
也就是因此,她又跟过来凑热闹。
彤华顺着段玉楼温柔的力量,将体内灵力运转一周,确定完全干净澄澈,便与他道:“没什么事了,你停下罢。”
她和他开着玩笑:“我就是个碎底的瓷瓶,出一回人间,总要外泄许多灵力。要是这次回去,让我母亲发现我体内干干净净的,岂不是出大麻烦吗?”
段玉楼确认她身体里的浊气真的完全被自己置换出去,这才停了下来,只是依然握着她的手道:“你这回发作,无非是比从前多疼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事,怎么这么久都不好?”
如果他有身体,她一定能看到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彤华从前受过伤,每次去人间,受人间浊气影响,再加上自身灵气无法汇聚不断外泄,所以必须按时回到定世洲修整,将体内浊气排空,重新蕴满纯净灵气。
以往她在人间,因修为强大,浊气侵袭并不十分容易,但这一次来人间却不同。他每每探知她体内就会发现,只要他松开了她的手,几乎立刻便会有浊气慢慢侵入。
同时,她纯净灵气消逝的速度,也比以往更快了几分。
彤华不肯让中枢发现她去遗灵窟本源休养的频率增多,所以之前时常忍耐,或者只在自己宫里待着,但这终究不如回本源补充来得更快。
好在是有段玉楼,无所顾忌,可以帮她置换清浊。
但是段玉楼帮她越多,心里就越沉。若说最近发生过什么大变故,也就只有在地下森林,但他记得那时候她是没有受什么大伤的。
他也有了不能解的难题,心中越来越恐惧。他无可避免地想到多年以前,白沫涵在他怀里慢慢溃烂死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而如今也是一样。
他只能缓解,却不能阻止。
他明明有着强大到无人可敌却又无人可察的庞大力量,却无法补全她破碎的神体。
有七情六欲的坏处在此时暴露无遗。
彤华本人倒是没有那么多忧心:“兴许就是因为你这回让我多疼了一会儿,所以我才这么虚弱呢?”
她还故意装作无比脆弱的样子,以袖掩口虚伪地咳了两声。只是眼神是坏的,她坏心眼地看着他,想要他心疼她。
段玉楼垂首望她,半晌不言。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自觉无趣,要将手从脸上收走的时候,他又忽而俯下身来对着她问道:“你要什么?”
像当初那样,再向我提七个愿望罢,小涵。
只要你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能永远留下你。
永远都不会失去。
第97章
暗杀 她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旁边,只是微……
清子山近来宾客繁多,入夜之后,守卫更是严密,尽职尽责地四处巡逻,以防生出意外。
夜深之后,四处灯火熄灭,客人们大多都已经歇下。而单慕知的卧房之内,却仍亮着一盏亮光微弱的孤灯。
那一点灯火被小小的灯罩捂着,几乎只能起个聊胜于无的作用。
单慕知就是手持这样的一盏小灯,安静地走到床铺之后,手摸到架子后的一处机关,轻轻扳了一下,露出里面一间暗室的小门。
他走了进去。
暗室并不大,唯一的光源就是他手上的那盏灯,足可教他看清整个暗室内的摆设。他将小灯放在桌上,而后取下了架子正中摆着的一个剑匣。
单慕知垂首,看着剑匣里尘封已久的那柄宝剑。他眼底分明倒映着盈盈火光,却瞧着漆黑昏暗,浓墨般不辨情绪。
他幼年时家中混乱,父亲早亡,母亲为护他安平,将他送到凤山,拜入家主公冶俘屠门下。
公冶俘屠那时十分欣赏他的天分,将自己的绝学“七步绝杀”倾囊教授,还说将来等他出师,便将自己的阴阳双剑一分为二,赠他一柄。
公冶俘屠一把剑鞘里藏着双剑,可是行走江湖多年,只出阳剑,不出阴剑。单慕知心中敬佩他那一把阳剑,公冶俘屠此言,是他少年求学时最大的希冀和向往。
后来公冶俘屠果然实现了诺言,将阳剑给了他,但却不是因为他顺利出师。
阳剑刃宽而沉,单慕知习剑多年,都无法做到七步之速。他还未来得及攻克这一道难关,公冶堡却没了。
时为武林领主的阮氏家主阮经年,带部下自东阳而来,与盟友一同围攻凤山,要报祖辈一桩旧仇。公冶堡防御被破,公冶俘屠伤重不敌,临死之前将阴阳双剑交给了他,让他带着自己未出阁的小女儿公冶宁逃脱。
此刻他面前静静躺着的,就是那柄孤单多年的阳剑。
单慕知像以往做过了无数次的那样,取了干净的布巾,细细擦拭过宝剑,而后将它安稳放回,再退后一步,挺直背脊跪了下去,恭敬地三叩首。
江湖中寻找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已经多年,他却从未用过阳剑一回,所以也没有人知道阳剑在他的手里。
这柄剑不是他出师时从公冶俘屠手里得到的,所以直到如今,他一直认为这柄剑并不是真正地属于自己。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