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做了鬼,岚衣最讨厌的便是日光,于她而言,正午时分的阳光与利刃没什么区别,略略发烫的光线落在身上,钻入灵魂深处。
她被捆了手脚,无处遁形,只能眼睁睁看着阴气被逼得离开魂魄,化作黑烟,又被风吹散。
这些都是拜清染所赐!
这个小贱蹄子居然还敢来!
岚衣陡地睁开眼,双目赤红,本就阴鸷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即便疼得喘不过气来,她依旧咬牙切齿,口中咒骂不止:“清染你这个贱丫头,到底要干什么?”
绿濯还未带苍梧他们过来,清染左右闲来无事,便晃悠悠地踱步到岚衣身前,双臂抱于胸前,下巴微扬起,轻蔑一笑道:“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百年时间,你我的位置便彻底换了个呀。”
清染这动作,还当真学出了几分岚衣当年的神韵。
岚衣简直要炸!
恨不得手撕了这个狂傲无礼的家伙。
偏偏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
转念一想,她又冷静下来,换了种方式,讥笑道:“捆了我却又不杀我,是因为尊上在你体内设下的阵法吧?明明神力无边,却不能用,岂不跟个废人一样,丢死人了。”
说罢,还露出了个惋惜的表情。
清染皱了皱眉,强压下想要将她一掌打散的冲动。
若非要用她的罪业引下九天玄雷,那日在九重仙门自己下,她便会让这世间再无岚衣。
清染置若罔闻地背过身。
只是这样的话,她自己忍得了,却有的是人忍不了。
绿濯带着两人一兽踏上诛仙台时,正好听到岚衣口出狂言。
瑞明兽第一个不服,四脚一蹬,腾空跃起,额前明晃晃的金角准确无误地插入岚衣胸口。
响彻云霄的惨叫声回荡在诛仙台上空,四周鸟雀惊飞而起。
清染揉了揉耳朵,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阻止:“行了,别把这女鬼弄死,留着还有用。”
瑞明兽不情不愿地仰头收回金角,低沉的怒音从鼻腔传出,又警告般朝岚衣龇了龇牙。
这才转身朝清染狂奔而来。
小狮三步并作两步,待跑到清染身前一步之遥的时,扑通一下翻滚到地上,四脚朝天,将它白花花的肚子展露出来。
这是撒娇呢。
清染笑着摇了摇头,终是蹲下身子,揉了揉它肉乎乎的脸颊,问道:“本座让你找的面具可找到了呀?”
说起正事,瑞明兽倒是一点也不含糊,翻身坐起,微微张口,一颗金色圆珠便从口中吐出,滚落到地上。
清染伸手拾起,圆珠在她掌心瞬间光芒大盛。
金光暴涨而柔,圆珠化作一副精致的面具,金丝为骨,镶嵌着细碎的灵石,流光溢彩,仿若天工开物,巧夺天工。
绿濯看着自家神女久久沉思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早已用真容示众,为何又突然要寻这面具?”
清染垂着头,指尖从一颗颗凸起的灵石上掠过。
经过千年风雨的打磨,嵌在上面的灵石早已被磨平了棱角。
这副面具是空间之神妘羽亲手打造的。
但这些灵石,却是清染拾回来的。
这是她第一次去荒古渊历练,那里封印了三界内近乎所有的上古凶兽,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误入此渊的灵蛇素缳解救出来。
而这些所谓的灵石,其实是素缳掉落的鳞片,灵力流转,呈五彩之色。
她记得,当时她将这些鳞片捧回神宫时,所有人都笑她把破烂当宝贝。
只有妘羽笑着夸她,还问她可否赠予她几颗,缀于她的面具之上。
后来,妘羽携其余四神与堕魔之神同归于尽,将最后一缕神识藏在这个面具中,把彼时那个破败不堪的三界托付给了清染。
这个面具承载着五位神明的遗愿,也恰是用来改变九重天仙门禁制的钥匙。
清染将面具戴在脸上。
将五味杂陈的表情都掩盖在这片阴影之下。
只道:“这个面具的作用远不止遮掩容貌。”
绿濯垂下头,没再接话。
清染却将目光落在她身后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上:“钟伯、苍梧,从今日起,你们便驻守于此,如何守护神宫便如何守着诛仙台,在九天玄雷落下之前,切不可让一只魔从此处离开!”
说罢,她宽大的袖袍兜了风似的从眼前划过,一道强劲的神力自袖中倾泻而出,瞬间将岚衣的罪业牵扯出来。
罪业如墨色的丝线,从女鬼体内缓缓渗出,在头顶汇集成一束,直冲云霄。
刹那间,诛仙台上风云突变。
厚重的云层如墨汁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台面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隐约间,似有雷鸣声从远处传来。
衣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清染抬手轻轻一压,冷冷道:“岚衣的罪业已开启,她只能承受三道天雷,一定要等到诛仙台上的魔聚集到关押不住,你们才可引下玄雷,记住了吗?”
苍梧和钟伯郑重应下。
至此,清染才放心地将诛仙台交予二人,转身离开。
*
是夜,清染独自站在静幽阁院外。
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细而修长,与无垠的夜色融为一体。
她并未着急进去,反而转过身来靠在院墙上,低垂着脑袋,无言望着那张被紧紧攥在手中的面具。
随着神力消散,曾经耀眼的光芒已然黯淡,金丝的光泽变得暗哑,就连成片的灵石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整副面具变得黯然无光。
明明心里堵得厉害,可清染却舍不得将目光挪开一寸。
她原以为将自己神力融于面具,便可用它改变仙门上的禁制,却不想将妘羽残留世间的最后一缕神识逼了出来。
妘羽了解到始末,没有丝毫犹豫便投身入了仙门。
速度之快,让清染始料不及,就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
仙门两侧的禁制绵延千里,在那瞬间爆发出霓虹般绚丽的光彩。
那面光墙美得如同梦境中最美好的一角风景,温柔到仿若能包容世间万物。
清染站在仙门前,望着那璀璨的光芒,眼中却涌起无尽的酸涩。
那光芒虽美,却转瞬即逝,更如利刃般扎入双眼,让她满目血色,却哭不出一滴眼泪。
仙门禁制终是连上了诛仙台,可妘羽留下的一切从此烟消云散。
今夜特别安静,就连风声都不扰人。
清染抬头望向夜空。
无尽的苍穹中散落着寥寥几颗星星,被人遗忘在夜空一角,只余下孤寂的冷清,映在她眸子里,化作无边苍凉。
她终是叹了口气。
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入乾坤袋中收好,准备回小院休息。
甫一推开院门,清染便闻到了若有似乎的饭菜香。
她顺着香味往小厨房走去。
还未等走近,便瞧见厨房内燃着烛火,文昀那道略显清瘦的身影在风光下放大,于窗纸上投出一道高t大修长的剪影来。
热气腾腾的水雾由烛光载着,从那扇半掩的窗棂间溢出。
沉寂的夜色中回荡着刀刃与案板相触时的脆响,还有锅中汤水咕噜咕噜的轻响声。
清染立在回廊下,静静感受这寻常的烟火气息凝成一缕缕温柔暖意。
拧成一团的心逐渐抚平熨贴。
“怎么不进来?”
文昀的声音顺着袅袅暖意飘来,落在耳中,柔得像化不开的蜜。
清染敛了敛神思,嘴角不自觉漾起了一抹笑。
她走了进去,只瞧见文昀背门而立。
灶台上摆着各色人间小食,炉子上煨着一小锅热粥。
略略一看,都是她下凡历劫时爱吃的东西。
明亮的烛光从水汽的缝隙钻出,不再张扬刺眼,而变得柔和朦胧,仿若被揉碎的月光,一寸寸洒落在男子身上。
清染走到他身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侧过脑袋轻轻靠在他的后背上:“我刚动了神力,你一样也不好受,怎不好生歇着,反倒想起做饭来?”
宽大的袖袍被挽起至小臂,文昀低垂着眼眸,将砧板上的肉切至细腻的肉糜,将其放入热粥里,重新盖上继续煨着。
这才净了手,转过身来抱住她,道:“就是因为我能感同身受,才知道今日你该有多疲惫,肚子填饱些,想来也能睡得安稳。”
清染心中一阵酸涩,竟是有些想哭。
这样好的人,怎么就与她的命绑在一起了呢?
神明因降魔而陨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文昀不是。
于他而言,这个镯子便是无妄之灾。
心里冒出了一句来。
而她也从未有哪一瞬如此刻这般坚定过:她决不允许他的生命受到牵连。
清染不想叫他看出来,便顺手从厨台上拿了两块果脯塞在嘴里,眯起双眼,细细吮吸着果子的酸甜。
文昀也学着她眯眼,笑着问道:“好吃吗?”
清染点点头。
文昀静静看了她片刻,狭长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抹狡黠,双臂猛地收紧,让怀中少女紧紧贴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