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头一听,脸色更不好看了,好像是自己的儿子被这位女领导抢了位置。
申明瑚心里越发地舒畅,接着说:“爷爷,你别小看女同志呀,首都果汁厂的厂长都是女的,这位厂长可是很看好我姐姐呢,过几年就要将我姐姐调到身边来培养,不出意外以后我姐姐就是厂长的接班人了。”
“到时候运输队的人下来运走苹果,我大伯肯定是要招待人家一番的,人家是我姐姐的亲信、下属,爷爷你万一到时候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人
家回去以后告个状,这苹果的生意就是一锤子买卖了。”
申明瑚说得有理有据,千真万确,让人找不出漏洞来。大伯马上急了,担心亲爹坏事,于是冲乔老头说:“爹,到时候你别露面了,我们几个村干部和老叔他们负责接待果汁厂的同志。”
乔老头气坏了,嘴唇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他和大儿子口中的老叔可是死敌,什么事都要争高低,这么有面子的事,他却不能上桌,这糟老头子不知道该怎么笑话他呢!
其他人也关心自己的钱包,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也纷纷说道。
“是啊,爸,到时候你躲一躲吧。”
“爸,您别陪桌了。”
……
最有出息的小儿子连同老婆孩子从来不听他这个当爹的话就算了,现在第二有出息的大儿子也开始带头顶撞他了。
乔老头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老太太,让她为自己做主。
老太太叹气说道:“老头子,你就听孩子们的话吧,外头的人可不会像自家的人给你面子,你硬要陪吃陪喝,到时候别人让你下不来台。”
乔老头:“……”
老太婆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哪个自家人给他面子了?
乔老头气不过,“噌”地站起来,背着手冷声说道:“我饱了,不吃了!”
可话说完,乔老头也没离开八仙桌。
大伯马上放下碗,站起来说道:“爸,既然你不吃了,那我把你的剩饭吃了。”
说着,还真去拿乔老头的饭碗。
没人出声挽留他,连饭碗都被亲儿子给端了,这下乔老头不走也得走了。
他重重地哼一声,背着手,往堂屋门边上走。
二伯一看,急忙出声喊道:“爹!”
他莫名就是觉得在这个家里,亲爹跟他是同一阵线的,爹走了,他这么办?
大伯闻声一看,皱眉说道:“老二,你怎么坐在角落里?”
一听大哥“关心”的问话,二伯瞬间将亲爹给忘了,他热泪盈眶地看着大伯,张了张嘴,想要向大哥诉说自己的委屈,让他为自己这个弟弟做主。
没想到大伯这时却瞪着他,生气道:“老二你又惹娘生气了吧!要不是现在在吃饭,我一定揍你几个鞋板子,让你长长记性!”
二伯被吓跟个鹌鹑一样缩回了脖子,低头装死扒拉着白米饭。
乔老头觉得这日子没法子过了,能靠得住的儿子不贴心,贴心的儿子胆子比个姑娘还小。
他面如死灰,觉得自己将来的养老日子黯淡无光,茫然地出了堂屋。
他一走,跟什么也发生一样,多他一个不多,少一个饭桌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了。
申明瑚听着半屋子的萝卜头,叽叽喳喳个不停,她第一次觉得她爷爷也是有点子用处的,起码有他在,能镇住几个小神兽。
“明瑚姑姑,我要吃鸡蛋,你给我夹一点。”
申明瑚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只见坐在她对面的大外甥正端着自己的小饭碗,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申明瑚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面上做一个好姑姑,笑容满面地说道:“好,姑姑这就给你夹。”
哎,真是幸福的烦恼。
周念淮这一位练兵好手在这,大堂哥觉得不用白不用,他得让周念淮多练练自己手底下的民兵们。
一吃完晚饭,大堂哥就邀请周念淮到操练场上去,继续指导民兵。
周念淮想也不想,马上答应了,“好!”
喝着解腻茶水的申明瑚闻言,掀起眼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从小别无二致的成长经历,她和周念淮其实是同一种人,外热内冷,对人热情但很少会将多余的事情主动揽在自己身上。
周念淮这么对她老家的民兵这么上心?
“一、二、三、四——”响亮的口号在山村宁静空荡的夜晚穿得格外地远。
老太太坐在炕上,含笑朝着申明瑚说道:“你要不去看看念淮这小子,别在这陪我这个老太太了。”
申明瑚眯起眼睛,将线头穿进针里,摇头说道:“不去,没什么好看,我住在大院里,这样的情景每天都能看三回,早就看腻了。”
此时此刻,操练场上,民兵们惨无人色迈着整齐统一的步伐来回走正步,心里叫苦连天,乞求来个人来拯救他们。
民兵们偷瞄着脸黑如墨,嘴唇抿得紧紧,一言不发的周念淮,他们现在知道周念淮是申明瑚的对象了。
你说这,大晚上的,有对象的人不想着跟对象散散步,说说亲密话,怎么来折磨他们呢?!
周念淮目光如炬盯着面前走过的队伍,偶尔厉声喝道:“同步!向前看!”
叫你们一个个的看轻我女朋友,那我就公报私仇一下,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正规军的训练强度。
夜凉如水,申明瑚掏出手表来,看了一下时间,听着接连不断沉闷如雷的叫喊声,忍不住开口说道:“奶奶,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去喊周念淮回来。”
老太太点点头,将手电递给她,叮嘱道:“快去吧,路上小心点,要是遇到不熟的人,别跟人走的太近搭话。”
都是乡里乡亲的,但万一有人见申明瑚孤身一人走夜路,起了个坏心眼呢。
她可是知道这几年申明瑚一回来,村子里的有的人家还自不量力地打听一下孙女的婚事呢,还有那些个不安分的知青们,他们想回城她可以理解,但想要不走正道攀着她孙女,那是痴心妄想。
申明瑚打着手电,没有停歇来到操场上,站在外围,看着周念淮一副要把民兵们往死里练的架势,不由地眉头一皱。
她走近了一点,喊了声,“周念淮。”
“猎猎,你怎么来?”周念淮惊喜地跑着过来,“你来了正好,你看看我让他们练得怎么样。”
申明瑚摇头拒绝,“我不看,我是来叫你回家洗澡睡觉的,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尾音一落,申明瑚就作势要往外走。
周念淮忙说道:“我走!我跟你走,你等会我去跟大堂哥说一声。”
申明瑚停下脚步,挥手说,“去吧,快点。”
周念淮跑过去跟大堂哥悄声说了几句,大堂哥面露可惜,他转头看了一眼申明瑚,堂妹都来接人了,他又不能不放人,只好挥手让周念淮先回家。
周念淮又飞奔回到申明瑚身边,“猎猎,我们可以走了。”
他说着伸手接过申明瑚手上的手电筒。
两人往奶奶家走,灰色石板小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申明瑚语气漫不经心地说,“周念淮你是不是太无聊了?所以才折腾别人。村子里的民兵可跟你不一样,他们明天一早还得苦哈哈上工呢,你可以睡懒觉。”
周念淮沉默了一阵,低声说,“猎猎,我心里憋着气呢。”
接着周念淮忍不住抱怨开了,“还有你爷爷,怎么能说出那种将亲孙女的功劳往外推的话!这样的人真是配不上你奶奶!”
周念淮的语气,简直是恨不得让老太太和乔老头分开,另外找一个观念正的,思想开明的俏老头过日子。
其实,不用周念淮说,申明瑚一想心里就知道,周念淮这是为她出气呢,但她不想让周念淮太过在意,只能先假装不明白了。
现在周念淮说开了,申明瑚转过脸来,盯着他的脸,轻声说道:“周念淮,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念淮摸了摸后脑勺,茫然地说道:“好啊。”
心里直嘀咕,申明瑚不该安慰安慰他嘛,怎么要给他讲故事了?
申明瑚平和轻缓的讲述声在黑夜里流淌着,“从前省城有一个大户人家,家里世代都是做粮油生意的,富得流油,住的大宅子占了两条街。这一代的老爷前后娶了三个老婆,八个小妾,人丁兴旺,儿女成群。在那个时代,他就是家里的天,没一个人敢违背他的意思。第二任的老婆只留下一个儿子就病死了,这个儿子渐渐长大了,现任妻
子因为没有亲生的儿子的缘故,就想亲上加亲,让前头留下的儿子娶了她娘家的侄女。”
“现任妻子长得年轻貌美很是合老爷意,妻子侄女他也见过,秀外慧中,也不算委屈了自己的儿子。于是便一口同意了这一门亲事,可这个好消息没传几天,他那个闷不吭声的儿子跟自己房里的丫环私奔了。从来没被子女违背的他怒不可遏,儿子他多的是,当即登报要跟这个逆子断绝父子关系,除非他肯回来低头认错乖乖成亲。”
“可这个儿子了无音讯,直到他们全家都离开国内,都没见他回来,家里的人都猜测他是死了,要不然一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抗的大少爷,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之中怎么活下去。有的人背地里叹息之余,还嘲笑这位少爷傻,私奔就私奔了,却没带走房里的一点东西。”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这位少爷没死,活得好好的。虽然过着富贵的生活,没赚过一分钱,但靠着能识文断字,为了爱情从家里逃脱出来,逃到一个县城后,这少爷在一家酒楼里当起了账房,靠着一份微薄的薪水养家。”
“而他钟情的丫环,不满十岁就被酒鬼爹卖进了府里。蕙质兰心,有一双巧手,原先在一位受宠的姨太太房里做梳头丫环,后来老爷又纳了新人,姨太太郁郁寡欢想不开投了井,她就转到了少爷房里做丫环,为他研磨洗笔,陪他读书。少爷虽然是少爷,但因为早早地没了娘,兄弟姐妹到老爷顾不上他,跟个隐形人似的,只有一个丫环能说说心里话,久而久之两人就生了情意。”
“少爷上的是新式学堂,心里认可的是西方一夫一妻制那一套,这丫环陪他读书,也开了思想,不肯做妾,要是少爷娶了妻,她就跟少爷断了,去别处做事。两个人都舍不得对方,所以就为爱私奔了。”
“丫环其实心里没底,从来没吃过苦头的少爷,能忍受得了生活上的落差嘛?但即使少爷吃不了苦,跑回了家,她最后被主家抓回去,卖到外省去,她也愿意赌一次。”
“为了日子好过一点,尽快买下小房子安家落户,少爷去酒楼里算账,她就靠着一双手在街头卖胭脂水粉和帕子。”
“慢慢地两人的日子安稳了下来,哪怕住的房子比府里的下人房还要小,吃得比府里最下等的奴仆还要差,少爷天天都在抱怨,但始终没有离开小家,回去重新过富贵日子。”
“后来世道更乱了,两人还举家搬到乡下避祸,大少爷当了庄稼人,跟小姐似的丫环做了农妇,养儿育女,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担。”
申明瑚说完了,转过脸来看着周念淮。
周念淮了然地说,“猎猎,这少爷是你爷爷,丫环是奶奶吧。”
申明瑚眉头一扬,说道:“聪明!”
周念淮心里对乔老头的不满消减了不少,感概地说道:“想不到你爷爷还是个好男人,好丈夫。”
申明瑚不接话,这话她可不敢苟同。
虽然她给周念淮讲这个故事,是让他不要把她爷爷说的话做的事放在心上,因为乔老头在周念淮的生活中是那么地无足轻重,哪怕是为了她,周念淮也不值得为此此闷气,她都不气。
可是她说的话只有三分的真心,这三分的真心是归功于她爷爷奶奶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自由地追求个人幸福上,可不是让周念淮夸她爷爷是个好男人的。
申明瑚心里不爽地想着。
做了自己该做的,尽了自己该尽的责任就是好男人了?那这好男人也太容易当了吧,也没看到那些国营厂子里按时完成任务,到点上班不早退的工人评上了好职工呀?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她奶奶健健康康的一个人,自食其力,完全不用乔老头伺候,反而要给他洗衣服做饭。
论付出,她奶奶多付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周念淮不夸她奶奶是好女人呢!
她奶奶生养了好几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直到不能生了。
申明瑚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吃的草挤出来的事血”,虽然物化了母亲这一角色,但她觉得用来形容她奶奶亲自哺乳几个孩子再恰当不过了。
看她爷爷偶尔带孙子的粗糙手法,就知道他在照顾孩子方面完全是个甩手掌柜,而且她可听她爸说了,她爸小时候是在亲娘和两个姐姐背上长大的,家里的三个女性轮流带着他,这里面可没有她爷爷一点事。
不仅不照顾孩子,她爷爷对几个儿女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爸爸十来岁出走。后来家乡遭遇了旱灾,父母兄弟姐妹都到别的地方生活了。
为了不让不怀好意的人盯上,老太太还得对外隐瞒这个儿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