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匆忙赶来医院,刚迈进病房见到他,一路上勉强干涸的眼泪便又止不住了。
他脸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脑袋上裹着厚厚纱布,病床抬高了一些,他靠在床上,右手固定的严严实实,挂在胸前。
偏偏还是右手。
程楠抹着眼泪,站在床前哽咽问:“你,你还疼么?”
方明朗努力笑了一下,扯着嘴角伤口,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声音沙哑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
“但是……”
“小伤而已。”
门外,方爸爸端着一只中号塑料盆走进来。
他低着头,因为过去在工地打工受过伤,腰背有些佝偻。
方明朗说:“爸,你歇会儿吧,我待会儿疼了自己叫护士。”
方爸爸很沉默,点点头,往外头指了一下。他的视线路过程楠的脸,混浊衰老的一双眼睛,程楠慌忙低下了头。
病房门关上,程楠回头看向方明朗。
他发丝松散,那双向来明亮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层灰,伤痛几乎把他过去所有的神采都削去了。
方明朗伸出左手,轻轻拍她,“唉……楠楠,笑一笑吧。你看我命多大呀,车子都拉去大型垃圾回收场了,我还活着呢。”
程楠擦着眼泪,说不出话。
方明朗望着她无奈的笑。
程楠抬起头,看见他又像往常一样,笑得眉眼弯弯。他眉骨下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贴着绷带,挡住些许泛红的眼尾。
程楠感觉心脏像被人打了一拳。
他越是乐观开朗,她心里的愧疚越是浓烈沉重。
她今天去他们医院,发现每个医生都对他评价极好,大家都很惋惜他突然被辞退。
那么热爱工作的一个人,她无法想象如果他得知这一切因她而起,会是什么反应。
他这个老好人,大概也只会安慰她,说没关系,说不关她的事……
可正因为这样,她才无比难过。
程楠看向他的右手,“胳膊……”
方明朗也低头看了一眼,“他们跟我说了。”
程楠怔住。
方明朗还是很温柔,“没事,不是大问题。我从小身体好,估计很快就能恢复。实在恢复不了,那我就不给人做手术了。哎,你不知道吧,其实做手术还挺累的……”
程楠眼泪再次翻滚。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她转身飞速朝屋外跑,没跑出几步便撞到一个黑色身影,停在脚步望去,正是方明朗父的亲。
程楠定住脚步。
“哎——”
沧桑年迈的老人先开口了。
程楠低头,“叔,叔叔……您好。”
方爸爸几步走上前关闭了病房门,抬抬手,示意程楠跟他走。
程楠不敢违背,跟在他后面,满脑子乱糟糟的想着如何道歉时,他在走廊尽头停下了脚步。
他开口了,苍老嘶哑的声音问:“妹子,你是他媳妇儿不?”
程楠一愣,睁大了眼睛。
她想摇头,但脑袋像被泪水定住了一般,动摇不得。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方爸爸比程楠矮一些,他低着头,程楠看见他灰蓝棉外套上缝缝补补的领口。
自从家里债务还清后,他们日子好了很多,后来方明朗在顾家资助下还去留学,父子俩都搬进了城里。
但他父亲依然过得节俭清贫。
他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塞进程楠手里,“这些你拿着,这点钱不多,但是那小子是个榆木头脑袋,不懂讨人喜欢,你多担待。”
程楠怔住,惊得立刻清醒过来,连连摇头,“不,不不不,叔叔,我不能要。”
老人把钱直接塞进她衣袋里,“我瞧着妹子你是好丫头,他这样了,还来看他。我也听他们说了,他多半也当不了医生了,你以后跟不跟他都没事,这些就当老头子谢谢你来看他的。”
程楠眼泪又往下掉。
莫大的愧疚像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秤砣,她痛得要死掉。
“叔叔,我……”
“收着吧,这正月里头,我这把岁数了也没怎么给过小孩压岁钱。”
“不,这钱我不能收……”
“拿好。小孩拿了压岁钱,一年过得顺利平安。”方爸爸呵呵笑,拍拍她,转头往后走去。
程楠的心在他的祝福下彻底溃散。
如果不是这么一遭事,如果方明朗好好的,如果她是正常和他一起去他家……她大概会开心到疯掉吧。
程楠的灵魂像被抽走一大半,浑浑噩噩走在医院走廊,经过方明朗的病房时,她躲在暗处悄悄望了一眼。
他很安静。
那张脸仍旧那么好看。
清晰明了的轮廓,翘挺的鼻子,光洁的皮肤,还有那眉头,从不轻易皱起。
他微微侧着脑袋,半张侧脸深深迈进枕头下,他紧闭双眼,眼泪从黑色睫毛下接连不断的挤出来。
脖颈上的筋脉因过度用力而暴出,眼泪沿着他下颌流淌,悄无声息没入枕头。他微微咬着牙,却看不见那小小的虎牙。
他哭得很伤心,但一点声音也没有。
还是这样,克制又温柔。
在得知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事业毁于一旦时,他第一时间做的,是笑着安慰所有人。
……
程楠从医院台阶走下来,面色如死灰惨白。
她哑着嗓子对出租车报了地址,车子一路颠簸,她的脑袋反复在玻璃上磕碰,她却没有一点感觉。
宽敞豪华的别墅。
装着她天真无邪的童年,以及痛苦不堪的青春期。
顾知许的房间亮着灯。
她拖着沉重又缓慢的步子走在楼梯上,一只手搁在衣袋里,里面是方爸爸给她的压岁钱,皱皱巴巴的一叠纸币,仿佛尚有余温。
她上楼,正巧遇见下楼的兰哥。
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柔声说:“楠楠,开完会看见你不在,我就没给你打电话了。知许也回来了,但是今天下午不小心摔了胳膊,也不让我给他涂药,你待会儿多关心关心他吧。”
程楠平视前方,黑色阴影投进了眼窝里。
她淡淡冷笑。
又是胳膊。
还真是巧啊。
程楠推开门,看见顾知许正坐在床边。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换了一身蔚蓝睡衣,料子细腻柔软,衬得整个人纤瘦清俊。他拿着药棉,正在往右手肘处涂药。
听到声音,他头也不抬,“终于舍得回来了。”
程楠面无表情,泪水仿佛将脸上所有肌肉凝固,她连装都装不出来。
“今天的事。”顾知许声音很淡,“抱歉。我没想到你突然进来。”
他居然跟她道歉。
程楠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抬头看她,但不等他反应过来,程楠忽然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她力气很大,把他胳膊翻了个面,下午扭伤的关节有些泛红,经她这样一扯,痛得顾知许脸色骤变。
“你——”顾知许不敢相信,她现在居然直接跟他动手了。
“你跟我道歉啊。”程楠发着抖,“你跟我道什么歉!顾知许,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程楠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伸手迅速支住床头,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顾知许声音瞬间变得冰凉,“程楠!”
“你还在凶什么!”程楠拿起他床头柜上的夜灯,猛砸在地上。
啪啦一声巨响,细碎的瓷片飞溅,从顾知许脚踝划过。
程楠发着抖,从喉间慢慢挤出声音:
“顾知许,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你妹妹。”
顾知许脑子里嗡了一声,目眦尽裂:“你说什么?”
“从前你做得所有恶,我百般忍让、委屈自己,只因为你是我哥哥。”程楠抹了一把泪,死盯着他的眼睛,“可是这样换来的,是你毫不收敛变本加厉!”
顾知许心脏几乎要爆炸,攥紧了手中的被子,用力咬牙,“你在说什么?我做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一句话,让方明朗丢了工作,而他因为着急出了车祸,现在躺在医院里,以后恐怕都上不了手术台了。”
提到方明朗的名字,程楠又是一阵心酸,手指紧捏成了拳头。
“顾知许,现在整个公司,除了你,没有哪个姓顾的有这么大权利!你当年自私自利狼子野心,赶走所有顾家骨干,妄图一人独吞爷爷留下来的一切,现在公司里根本没有姓顾的有实权!这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爸妈说的一样,你生来就是要毁掉我们家的!”
顾知许的眼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黑得如墨水一般,仿佛要把人生生吞没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