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话,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没有丝毫空间喘息,浑身每一条神经都疯狂跳动起来,大肆嘲笑他的无能。
他坐在床上,看着眼前愤怒至极的程楠,浑身只觉如死过一样冰凉。
他从小是个不爱为自己辩解的人。
这一次他很想辩解,但,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在她回来前,他一直在想如何给她道歉,为今天下午凶她的事道歉。
“顾知许,我恨你!我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恨过你!我希望我根本没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要了别人的命!”
程楠发疯似的把床头柜上所有东西都扫落下来,水杯、药瓶、钢笔……碎落一地。
顾知许突然抓住她的手,他身上抖得厉害,声音也发颤,“明朗怎么了……”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不配知道他!你这个作恶多端的凶手!”
顾知许从床边站起来,双腿剧痛,他试图大力钳制她的手腕,“你先给我说清楚!”
“你想要我说什么?就因为我爱他,就因为试图和他在一起,就因为我想独立出去,你故技重施,酿成大祸!这次你毁掉了别人的人生,你满意了吗!”
程楠拼命叫喊着,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兰哥站在门口,震惊看着这一切,“楠楠!”
程楠回头看他一眼,一把抓住顾知许的领口,“明天和后天,我会起草所有相关文件,周二早上九点,去公证处门口等我,我要和你公证解除所有收养关系!”
说完,她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狠狠推开顾知许,转头往屋外奔去。
第28章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夜里, 黑色汽车从顾家开出,一路直奔医院。
顾知许半路就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已经是周二的早晨了。
程楠那一下几乎是下了死手, 他重重摔在地上, 不仅被一地瓷瓶划伤,还重伤了脊椎和腿, 并且如果运气再差一点撞在茶几上, 恐怕要撞断脖子当场断气。
……或许就能如他们的愿了。
顾知许望着天花板上的灯, 视线中的焦点随着光圈一点、一点变大。
他摔倒时后脑撞在地上,痛得他瞪大眼睛, 那短短一瞬, 他似乎也看到了这样迷幻的光景。
他的呼吸从未如此顺畅,头脑也从未如此放空。
就好像, 已经离开人间了。
不过事后一想,又觉得还好没有死,否则程楠要是牵扯进命案里,恐怕下半辈子都安生不了了。
他这条命,可不能再毁人了。
门口传来声响,兰栩安拿着单子从屋外进来, 脸色极差。
顾知许问:“几点了。”
“八点。”
“这边过去远不远。”
兰栩安摇摇头, “不远。”
“那走吧。”
兰栩安犹豫着, “知许, 你的身体你最清楚。”
顾知许低低应了一声, “扶我一下,我手没力气。”
兰栩安长叹一口气。
说是扶,其实也只能抱他。
他腰后腿上都打着固定, 根本动不了,昏迷了两天,连勾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关于那天的事,兰栩安也不敢劝他。
暂时无法确定这件事会给顾知许带来多大的打击,但他越是平静,兰栩安就越感觉不妙。
车子开得很慢。
顾知许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脑子里一点事都装不下,电话响了很多遍也听不见。
他的世界变得安静又木然,往事种种都如过眼云烟。
抵达公证处时,刚好是九点,远远的,就看见门口台阶下站着三个人。
程楠站在中间,身边是爸爸妈妈。
兰栩安打开车门,先把轮椅放下来,才来抱顾知许。他今天也很沉默,对顾知许的伤一句都没提到,见到另外三个人,也没有打招呼。
程楠脸上也没有表情,巨高临下垂眼看顾知许,“我给你打了电话,你都没有接。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顾知许淡淡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因为身上伤势,他今天换了高背轮椅,手上缠了纱布,遮住从虎口蔓延到掌心的伤痕。
这种感觉顾知许已经体验过很多次了。
明明一身上下都是伤,但大家都觉得他没事,觉得他装模做样,因为他们很难相信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的人,只是轻轻摔一下,骨头就会断掉。
即便医生出了确切诊断,对他们而言,也只是知道个具体概念,就如同感冒、发烧一般。
顾渊和程珃珃远远望着他,仿佛在看陌生人。
顾知许习惯无视他们,但今天,视线从他们脸上结结实实扫了过去,他们的面容在他脑子里印得很清晰。
公证处人不算多,大厅宽敞明净,工作人员脚步匆匆来去。
顾知许眼神很空,以往所有毛病都没了,什么洁癖、讨厌人群、讨厌吵闹……通通没了,甚至身体也不痛了,整个人放松又轻盈。
他们来得早,排在第一位。
程楠已经把所有资料准备齐全,当年父母离开后顾知许成为了她的监护人,有明确的收养关系。
现在也要明确的断开了。
进去之前,程楠忽然顿住脚步,不甘心似的,问:“顾知许,那天我情绪很激动,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认认真真的问你一次,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顾知许抬头看她,眼底澄澈一览无余。
他有些不明白。她明明早就和其他人一样,习惯性的污蔑他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次?
顾知许低低的笑,“是我。”
他嗓子很哑,喉间像灌满了沙砾,“当然是我。除了我,没有人会动这样卑劣的心思。”
一旁程珃珃听了,转头皱起了眉,不肯再看他。顾渊拍了拍她的肩膀。
顾知许接着说:“我当年一时兴起帮了他,改变了他的命运,但是没想到他恩将仇报,妄图抢走我的妹妹。我又怎么看得下去?不报复他,我就不叫顾知许。”
程楠面色一僵,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捏紧了拳头,拼命忍住愤怒。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可理喻。难怪当年爸爸妈妈要抛弃你。”
旁边的顾渊和程珃珃都立刻看过来,连一路保持沉默的兰栩安都震惊了,缓慢摇头,“楠楠,别这样说知许……”
顾知许脸色很白,视线钉在程楠脸上,他脸上很少有笑容,这会儿倒是微笑了起来,只是比哭还难看。
他声音发颤,“现在,终于轮到你了。”
这一次,最后一个选择他的人也要抛弃他了。
顾知许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伴随狠烈而刺耳的巨响,顷刻间断成了两截,末端化做了齑粉,飞入他心中每一条缝隙。
顾知许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签字时很慢,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手臂还没好,上次扭伤关节后,掌心也被瓷片划破了。他用左手托着右手,勉强把右手托放到桌子上,拿起笔签字。
出门前他让医生拆掉了他身上所有护具,选了一件浅灰大衣搭配西裤,尽力穿得整洁利落一些。
路过镜子时他随意看了一眼,他已经很多年不照镜子了,他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因为实在没力气,“顾知许”三个字他写了很久,写完后掌心红了很大一片,他把右手拖下桌子时,还有一道血痕弄脏了桌面。
兰栩安过来替他道了歉,拿纸巾擦了很多遍,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血迹。
所有手续完成,他们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来。
顾知许疼得直不起腰,喉间阵阵冒腥气,兰栩安扶他在大厅缓了一会儿。
出来时,便正好看见司机把车开出来,程楠和父母一起上了车,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他,车子发动,扬长而去。
顾知许望着遥远的天际,今天竟是罕见的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看来上天也在为程楠庆贺。
他忽然觉得,这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吧。
天地之大,广袤世间。
从此以后,他终于是彻彻底底孤身一人了。
回医院的路上,顾知许几乎没有了睁眼的力气,努力维持着尚存的一丝精神,虚弱的问:“方明朗的事解决得怎么样。”
兰栩安点头,“临大陈院长已经去过了,反馈对他很满意,等他身体好些就可以进研究组了,他性子沉稳,做学术也会发展的很好。另外,医药费大部分由事故方承担了,医院那边我也打招呼了。”
顾知许低低应了一声。
脑袋里似有白色浪花在海浪上静悄悄的翻来覆去,乘着海风扑向岸边,浪头扑在脸上,带来浅淡的窒息感。
前方驾驶位上,兰栩安的眼神也越发飘渺,他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马路,绿灯亮起,他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
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知许,你这样,谁都好不了。”
顾知许睁不开眼,他在说,他便沉默的听。
他接着道:“从前你这样,我就觉得不合适。那只兔子在我家里过得很好,但是楠楠一直以为它被你弄死了,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顾知许的睫毛垂在脸颊。
“后来又是她同学父母,本就是他们工作失误,你开了他们,理所应当。但你偏偏还要帮忙找工作,搞得别人一边骂你,一边感谢你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还有以前,楠楠怨你把她的好朋友转走,但事实是那人父母拜托你给转去那好公立。你钱也花了人情也欠了,最后骂名也背了。”
“慈不掌财善不掌兵。知许,我真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到底怎么坐稳现在的位置。好人不是这么当的,坏人更不是。”
兰栩安很少这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