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珂眨眨眼。
“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
高珂给她们一人端了一杯茶,笑吟吟地反复打量俩人,“说真的,不说名字的话,完全认不出来是你们。”
当年她在小岛村支教了三年,亲自送成娜母女俩离了岛,成娜走后,班里只剩下冯奉春一个小姑娘,冯奉春在那一年变得安静许多,突然开始勤奋读书了。她走的时候,冯奉春还来送了行,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
所有孩子里,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冯奉春。冯奉春的父母还能容忍她念小学,就是不知道能容忍到什么时候,现在她好不容易开了窍,成绩也进步了,要是这会子把她拉回家不读了,那她后半辈子就完了。何况她家里还有个小她几岁的弟弟,做爹的动不动就打她,偏偏这小姑娘生性乐观,也不知道该说乐观还是傻得可怜,高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她没办法拯救所有人的命运,这样的村子有无数个,像冯奉春这样的女孩也有无数个。
高珂牵起冯奉春的手,眼含热泪,深深地凝视她,从上到下,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她现在长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瘦瘦矮矮,穿得也洋气,举手投足都像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
有太多想说的,到嘴边只有一句:“奉春啊,这些年还好吗?”
冯奉春微微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下来,初中哭过那一回后,她就发誓再也不会轻易掉下眼泪,被学业折磨疯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
她笑:“好的不得了,我考上了z大,最后去了耶鲁法学院,现在是一名很厉害的刑辩律师,还有自己的律所哦,我的老师都是都是行业里的大牛。”
当初她和成明昭在那块地图上圈出的那些国家,她全去过了。
高珂松了口气,对她的担心像石头一样悬在心里,这下终于落下了。
她回头,没看到明昭的身影。
高珂来到阳台,见到正在抽烟的成明昭。成明昭正准备熄烟,她说:“给我来一根吧。”
俩人站在阳台,一同靠在扶手上。
成明昭一手挡风,一手拿着火机帮她点上了烟。
高珂深深吸了一口,叹息般把烟吐出。
她对成娜的感情很复杂。
成娜是那群学生里最特别的一个,她特别聪明,特别成熟,有着其他孩子没有的攻击性。
那种攻击性不是猴子耍把戏的调皮,是一种只在成年人身上存在的,包含着恨意的攻击力。
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倔,那么充满着仇恨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竟然来自于一个七岁的孩子。
当然,她们都长大了。很多东西也在改变,比如奉春,班里成绩倒数总是受欺负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为了响当当的律师。比如成娜,浑身的芒刺似乎已经褪去,她现在眉眼温和,身上散发着温柔又有些寒冷的气息。
对于成娜,她有更多想说的。
风太大了,高珂眯起眼睛,问:“娜娜,你找到人生的意义了吗?”
成明昭抿了一口烟,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当年,她蹲在树下,思考人生这个复杂而宏大的课题。高珂只是告诉她,去读书,去学英语,她会在书中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
她确实也这么做了,她读得比谁都用功,高中之前,她都是班里成绩最好的那一个。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初早秋带她进了城,她顺理成章被安排进新的小学。走进一个新的城市很容易,只需要一张车票。但融进一个新的环境,不止一张车票那么简单。
彼时,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与环境,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气息,这种气息过分浓郁,没人敢靠近她,她去哪儿都是一个人。
三年级的一堂作文课,题目是写自己的理想。大家的理想五花八门,有想当科学家的,有想当画家的,有想当警察的。轮到成明昭念自己的作文,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读:
“我想成为——我自己。”
读完了,成明昭坐下。她的作文题目就是这个标题,正文内容也只有这句话。老师呆住了,班里的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了起来。
课后,成明昭被请到了办公室,老师说作文要三百字,问她不懂吗。成明昭点点头,说知道。
老师又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只写一行字,写得还——
狗屁不通这个词差点从嘴里冒出来,老师及时止住了,“为什么要写成这样呢,你可以写,想成为舞蹈家,音乐家......有很多可以写的呀?”
成明昭扯扯嘴角,看上去像在嘲讽。
“这些职位,我没听过,也没见过,它们不是我的理想,我为什么要写?”
“那你也不能只写一句话啊。”
老师拨高了音量。
“我为什么要写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
成明昭的音量同样不小。
“可你之前的作文都有好好写啊,为什么这次不呢?什么才叫意义呢?”
成明昭不说话了。
老师被她气得胸口疼,不懂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会这样鲁莽没有教养。她忽然想起这个孩子是农村户口,家里多半是进城务工的农村人,见识不多,于是终于把自己的怒火降下来。
“拿回去,重写。”
成明昭拿出自己的本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她不会重写的。
让没有父亲的人写我的父亲,让没有母亲的人写我的母亲,让没有见识的人写我的理想。
这种作业像硫酸一样刺痛了她的自尊,让她感到周围的一切是无比的丑恶和得意洋洋。
班里的几个孩子闪到成明昭面前,怪声怪调地模仿她念作文的腔调:“哦呦,我想成为我自己,好了不起哦。”
几个人边笑边在她眼前互相推搡。
成明昭收起自己的本子,难得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你们知道什么叫成为我自己吗?”
他们停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毫不在意嬉皮笑脸,想看成明昭能说出什么花来。
成明昭指着左边第一个:“邋遢鼻涕虫。”
又指向了第二个:“可怜矮冬瓜。”
最后指向了第三个:“恶心水痘怪。”
她收起手,“这就是做自己,懂了吗?”
几个小孩子的脸怒到发红,见成明昭要往教室走,有人跑过去打算绊倒她。
成明昭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回头拿起本子猛地扇他的脸,冲上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
其余人看傻了,只知道站在原地,忘了呼救。
他们就这么看着成明昭骑到了男孩的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他的脸由红变紫,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准备要去告老师,成明昭撂下了躺在地上的男生,一把薅住了要去告状的女生的头发,不管她哭喊,对着剩下的那一个人说:“你们尽管来惹我试试,告状前,得先尝尝我的拳头。”
三个人在原地哇哇大哭,没有一个人敢去告老师。
成明昭揍完他们,风轻云淡地回到班级。
“成明昭,等一下。”
有个女生叫住了她,成明昭浑身充斥着战争后的硝烟味,不算客气地瞥了她一眼。
女生叫方愉,班上所有学生都爱和她玩,老师也喜欢她。尽管她学习没有那么突出,但走到哪儿都被一群人拥护着。也许和她乐观温柔的个性有关。
方愉停在成明昭面前,弯腰帮她拍了拍裤子,“你的裤子怎么脏了,你摔倒了吗,痛不痛?”
她要撩她的裤管,成明昭迅速躲开,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方愉追了上去,笑眯眯地对她说:“成明昭,你的作文题目真的太好了。”
成明昭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水,冷笑:“好?我可是拿了零分的。”
“零分又怎么了,”方愉顺势坐在她前面,“我觉得你很酷啊,大家都写的是什么科学家,很无聊,就你写想做自己——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就很不一样。”
“我妈妈就说过和你差不多的话,她说人总是想做别人,就是不想做自己,其实做自己才是最难的。我觉得你写的很有道理,就是短了点。”
成明昭没理她,掏出自己的书来看。
看了一会儿,方愉还在眼前。
“这不是你的位置。”
方愉笑:“是啊,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嘛,反正现在又没上课。”
成明昭放下书本,“和我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怕我揍你。”
“噗,”方愉捂住嘴巴,“你揍我干嘛。你又不是那样的人。”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没有啊,”方愉笑笑,“就是不了解你,才想和你聊天嘛。其实,我觉得你挺好的!如果你能稍微温和一点,肯定很多人都愿意和你做朋友。”
成明昭冷笑:“我不需要和一群笨蛋交朋友。”
方愉趴在桌上,“那我也是笨蛋吗?”
成明昭看着她,“是。”
上课铃声响了,方愉终于走了,还是蹦蹦跳跳地走的,好像只要能和她聊天,就算被骂了也没关系。
成明昭看着她回到位置,又转身和同桌聊了起来。
虽然她笨,但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成明昭从她身上得到了一点灵感。
这个世界,只要做自己就不会得到喜欢,同学、老师,都不会喜欢做自己的孩子。大家只喜欢嘴甜,阳光的孩子。
被喜欢的好处是所有人都会向着你,得到人心似乎比成绩好还要重要。
成明昭掰着手指思考,看来成为自己之前,得先做一阵子别人。
中午,饭后水果是菠萝蜜。成明昭没有急着吃,她用余光观察周围人怎么吃,确定了吃法后,才拿起来塞进嘴里。
旁边的家伙是她的同桌,她很快吃完了菠萝蜜,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看起来没吃够。
成明昭还剩两个菠萝蜜没吃,她挑了一个递到她面前,同桌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诚惶诚恐地问:“你不吃吗?”
“我看你喜欢吃,所以给你一块。”
俩人同桌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女生有些怕成明昭,现在见她突然露出一个微笑,还把自己的菠萝蜜让了出来,不由得猜想,难道成明昭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菠萝蜜,说了声谢谢。
“没关系。”
成明昭观察着同桌的表情,最后一笑,若有所思地拿起下一个菠萝蜜吃起来。
升到四年级,班级被打乱重组。来到新的班级,成明昭一改从前杀伐的气质,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此多出了一堆朋友,因为成绩好又性格好,老师也对她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