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
脚,踩到的是贺屿薇的脊背。
不愧是在荒村都能生存的家伙。
她伏在地板上,简直像流浪动物般的睡姿,歪着睡过去,背脊微微起伏,小小却放松地蜷缩着。
贺屿薇手边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
昨天白天吃饭的时候,贺屿薇边给余温钧喂饭,边问他有没有“家庭影册”。
云雨过后拒绝一个女人的难度实在很高,尤其是,贺屿薇也确实被他折腾得不行。
到头来,即使是冷硬余温钧也不得不妥协。
他回了趟五楼,找到一本被精装裱好的,尘封多年的相册。
那里记录了他八岁到十几岁左右的照片。
余温钧小时候特别瘦,穿着海军蓝的短裤,面容稚嫩,笑起来的眼神和现在截然不同,有着儿童具备的懵懂气质。
有另外一张照片,他被一个极其美丽的年轻女人弯腰搂着,他们的头互相倚靠着。
贺屿薇羡慕地看着这一张母子合照照片。
余温钧却伸过手把相册合上,平淡地说:“看几张就够了。”
但等他睡着,贺屿薇又偷偷地溜下床看相册。而看着看着,就以这么一个姿势睡着了。
余温钧
端详她片刻,捡起她膝盖上的手机。
贺屿薇的手机没有开机密码,拿起来后自动亮屏,他情不自禁地扫一眼,操作停留在相册界面。
原本空的图片薄,除了“最近项目”多了一个新建文件夹,规规矩矩地取名“小时候”。
她从那本相册上拍了很多他小时候的照片。
*
内心某种毛毛细雨般的烦躁感受被抚平,余温钧心底却也冒出三个字的苛责评论:心机女。
都怪贺屿薇太心机了。
她不老老实实地睡在他旁边,而是傻乎乎地睡在地面,还偷拍他小时候的照片,这不就是故意想惹人心疼吗?
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一种天然蛊惑男人的东西。就像一只猫,每次佯装伸懒腰,肉垫却能精准地按在别人的胸口。
贺屿薇还在沉睡着,他看着她的睡颜,自然而然地,漏出一句话。
“……我爱你。”
男人,有的时候想要一个女人,还有的时候,他仅仅想要和一个女人共度时间。
他最初对她展现的无限耐心,是因为她的心并不属于他。他折下这一朵脆弱的花,原本想要调教她归属自己,
余温钧知道他利用她的性格。
他对她低语“你应该怎么做”,实际上是将她卷入“其实我想那样做但你要配合我”的陷阱。但在看着她真心又笨拙地应对难题,反而更加爱上了她。
余温钧的思绪奔向了另一端。
无关风月的一端,想到很多年前的事情,他所遇到的很多人,他们也就像川流一样从心头平淡涌过。
最终,也只剩下眼前的贺屿薇。
他在这个比自己岁数小很多的孩子身上得到各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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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温钧把她从地面抱回床上,贺屿薇很快就醒了。
四目相接,临睡前的记忆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她的脸立刻变得滚烫,却又不太舍得移开视线。
“刚才好像听到你叫我了。”她赶紧说。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说的是,我爱你。”
贺屿薇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其他人说情话,会用类似于“通知七点开会,但你马上就迟到了”这种口吻。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贺屿薇示意他挪过去一点,随后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像抱着超级巨型的洋娃娃。碍于身高,余温钧只能无奈地半躺在她胸口。
小的时候,母亲和长辈女性们曾经这么亲昵地用这个姿势搂过自己。但此刻,贺屿薇两条胳膊贴着他的脖颈,贴得特别近。
余温钧经常觉得,她像小狗,有警惕心但不成熟,提防别人却又情不自禁地会向温暖靠近。
他不能把她当成两个弟弟们粗暴但宠溺地对待,也不能当李诀一样边教育边提防,小狗是笨蛋,但呵护小狗的安全感就像呵护他的安全感,也只有让她信任自己时才能回应他对她身体和情感的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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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钧看到床头柜有本字典,便顺手拉过来。
字典的页面停留在玻尔塞福涅故事的页面。
余温钧也知道这一个希腊神话。
玻尔塞福涅同样是讲述母亲的故事,她是宙斯与丰收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却被冥王掳走,而德墨忒尔在失去女儿后极其悲伤,停下原本的神祗工作而寻找自己的孩子,大地上的万物也因为她不在而停止生长。
“哲宁更懂这些,我对这些神话一直不太感兴趣。”他说。
嗯,他又在提起弟弟们了,贺屿薇在他背后皱了皱鼻子。
但余温钧自己说着时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进门前也扫了她房间一眼。
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多多少少也反映她的性格。贺屿薇的套房没有什么女孩子的私人用品,颇有点薛宝钗“雪洞”意思。
“你在一楼看到有什么艺术品和画,喜欢就可以拿回房间。龙飞临走前肯定得把这个家搜刮一遍。”
*
余温钧说他是临时回来的,待两天就走,还要继续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
当他沉吟着,是否把贺屿薇也一起带走,耳边却听到幽幽的声音说:“你真是个好哥哥——所以,两个弟弟们找你索要任何东西,你都会给他们吗?”
余温钧沉默一下。
他知道,她想问的问题绝对不是这个。但是,余温钧早就等着贺屿薇有此一问了。
“如果是物品,给他们也无妨。但如果是女人的话,”余温钧故意顿了一下,“不管那女人对我多重要。他们找我要,我会主动‘让’出来。”
贺屿薇只能庆幸,余温钧此刻没有回头。
人心,真的是贪婪的怪兽。
余温钧明明坐跨国航班飞回来看她,主动帮助天降“小姨”,陪她说那么多话,可是,她却渴望着能从他那里获得更多、更多。
明知道余温钧一直很重视他的两个弟弟,他一直都把亲情比女人重要,她却希望,自己在他心中比他两个弟弟的地位更高。
*
“薇薇,你不是说要当我最重要的人吗。假如有一天,我把你‘让’给哲宁,你打算怎么处理?”
余温钧还在故意问。
有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残忍。
她没有回答。
过了会,余温钧感觉到肩头无声滴落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润湿了。
他强行克制着转身的冲动,平静地继续:“这种时候,你就需要自己下定决心。做一个主动选择的人,而不是要做被动选择的人。我说过吧?我可以替你做任何事,但唯一不能替你做的,就是让你下定决心和我在一起。”
贺屿薇在脑海中重复着余温钧的话语。
好像懂了,却无法理解其中意思,一时之间,只能望着他的后脑勺出神。
余温钧转过身,慢慢地将她抱住。
这个男人嘴上说喜欢自己,也明确地说……会放弃自己。可是看着余温钧眼睛的时候,她却无法生气,甚至于,更加地下定决心。
他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他十恶不赦也已经无所谓了。贺屿薇想,她内心对他产生的感情,不会因为他的话和态度而轻易地改变了。
她就是这么执着地爱着。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贺屿薇冷不丁问。
余温钧等待着。
“去年就是这个时候到你家的。现在想想,自己能够继续活着,能在农家乐当服务员,也真的还挺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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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钧冷不丁地打电话让自己挪车,但余哲宁再次见到哥哥的这张扑克脸,又是一周之后的傍晚。
在此期间,家里出现了另外的变故。
余龙飞最先灰溜溜地回来,说被勒令搬出去
他复述哥哥的原话是,如果把他留在身边,两人之间就会重复弟弟闯祸而哥哥解决这种死循环,总有一天,余龙飞闯得祸会严重到余温钧必须损害自己的核心原则,而这种扮家家酒游戏就不再是有趣的游戏了。
“都他妈怪你!”
余龙飞笑着说:“怪我?你疯了吧?
余哲宁觉得,自从今年余哲宁提起“扮家家酒”,哥哥就特别喜欢将这个词挂在嘴边。
而且,他这一次的态度不太一样。
余龙飞能感觉出来,兄长不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跟哥哥开会的时候,余温钧偶尔用一种以前从没见过的若有所思表情看着他。
“冤不冤啊,我又不像你,我又没碰他女人,凭什么他骂我?不过,这一次签合同的事也确实认栽,他妈的。我先向哲宁你学习一下,搬出去几个月避避风头。”
抱怨连连,但龙飞少爷能在严苛哥哥的眼皮子底下霸道横行多年,也是练出眼力。
年末在城中举办的商业晚宴多,住在郊外不方便,余龙飞真的就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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