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签合同的时候,顺手把余温钧在非洲几个明年竣工的铁路和工厂项目也当作担保。目前这事还处于可大可小的阶段,但上行风险极高。换言之,一旦暴雷,前链条的其他金融机构是不负责消化投资者的损失,最后要查到投资人和一些机构承担身上。
换言之,余温钧也是担保人之一。
李诀说不知道余龙飞当时签合同的时候,拿了谁的法人章。余温钧摇摇头:“那个是次要的。先想办法把原合同弄到手。”
设置这种嵌套合同都是法律和金融的高端玩家。能哄余龙飞签下这份表面上仅投入200万资金嵌套合同的人,绝对是一个老手,对余龙飞的性格乃至他们家都有了解才能做局的高手。
说实在话,能常年混金融和私募圈的都是老狐狸,即使是余温钧,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最快也得花费数月才能把原合同拿到手。而且,过程也必然艰难。
余温钧正思索着,却发现一旁的余哲宁正摆弄手机。
他问余哲宁在做什么。
“你们刚才不是说想知道法人章的事,我发条短信问龙飞。”
余温钧立刻喝止:“撤回!”
也是巧了,余龙飞的电话已经直接打过来。身为夜猫子,他这个时间也确实还没睡,看到这条消息后立刻回拨电话。
余哲宁没敢接余龙飞的电话,但过了会又收到一条信息,余龙飞问他是不是现在在瑰丽酒店和哥在一起。
余温钧面无表情地说:“别搭理龙飞了。”
余温钧不惧怕危机。
然而混乱不明的局势中,身边有一个因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而无法冷静的同伴,比面对任何危机要更棘手。他原本打算想到初步的解决方案前,并不把这件事告诉龙飞。
此刻余哲宁也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面对最小的弟弟,余温钧总会更容忍。
他换成轻松的语气:“李诀,去看看申请航线的日程表,我下个月飞趟美国。”
李诀知道这话是支开自己的意思,他借口手机信号不好,快步地走到露台上。
等剩下两人,余温钧再转换话题,他问哲宁打算怎么处理李诀。
“你不是总唠叨李诀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放走他很可惜吗?”余哲宁绷着脸“让我去处理他的去留,也是因为知道我不可能对他下毒手吧。咱们家里还有谁是舅舅的孩子,你跟我说清楚,别再让我不小心又出车祸。”
虽然是亲弟弟,但有时候,余温钧得按下想一脚踹飞小孩的冲动。他忍下来:“讲讲吧,你现在对李诀最纠结的点在哪里。”
“纠结?不,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对李诀造成我车祸都有什么想法?”
“我接受一切事实。我接受李诀的性格里有这样的一面。而实话说,我没有因为你的车祸而感到过份自责。有的时候,你就会因为我而被卷入到一些事件里。就像有时候,我也会替你和龙飞解决和承担一些问题。”
余哲宁被他哥哥话音里的某种冷酷而震惊得不发一言。
“哲宁。无论做什么,人的内心得同时拥有感情和判断。也只有小孩子才单纯地讲感情。任何人如果想当我的对手,就得立下对我赶尽杀绝的心。我是经过思考,认为现在的李诀不配成为我的对手,才把他的处置权交给你。如果你内心对李诀咽不下一口气,把他两条腿打断,也让他出一次车祸——但任何形式的报仇都要只限制在一次。如果变成斗殴,一直你来我往的变成世仇就没意思。你哥我经历过这事,挺累的,现在去哪儿都得带保镖。”
“……我差点断了腿,结果,你又来讲你这些破事!当初李诀可是你带回家的!”余哲宁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愠怒。他最烦哥哥像个封建长辈似的絮絮叨叨,就会抛出一套又一套的长篇大论,充斥着冷血和虚伪。有的时候简直像个机器人。
话不投机,余温钧也不多说。
幸亏贺屿薇来了,他把积攒的□□泄出来,目前对任何事都能冷静处理。跟小孩生气纯粹是没必要。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下达逐客令:“说到合同,你和李诀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以后会夸夸你们。龙飞估计在赶来的路上。管好你自己的事,和李诀先走吧。”
###
四楼的露台放眼望去是一片绿色,路旁挂着暗黄色的灯笼,灯影闪烁斑驳。
每到夏天,花园的防治蛇鼠蚊虫都是大问题。
墨姨最近都在躲家里的园丁,因为对方又说要批预算增设防蚊路灯和买老鼠夹。墨姨的意思是买老鼠药直接毒死,但园丁说他信佛。大家在余家工作几十年,彼此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能撕破脸。
随着天气渐热,壁虎已经出没,它们在暗影里四处爬行。
贺屿薇不怕虫子,但她刚伸过手去,它们就立刻断尾跑开。花园的草木茂密,树叶层层叠叠,叶片如打蜡一般油亮。花的香气比白天更胜,温暖而芬芳,仿佛花朵在耳边呼吸一般。
复习之外,贺屿薇主动承担清扫地下泳池的任务。
墨姨不动声色地去查看过监控。
即使没有人看管,那孩子依旧极其认真地做各项繁琐的清扫工作,她穿着短裤和人字拖鞋,推着巨大的清洁机器,把边边角角都抹得敞亮。
余温钧不在家,池子里只留三分之一的水,但是,她还能感觉到那一泓池水安
静的存在。
清洁完地面,贺屿薇便会坐在泳池旁的椅子里发呆。
墨姨走过来,先惯例地问了几句会考准备得怎么样,学校累不累,随后才委婉地说知道她母亲去世的事。
贺屿薇垂眸躲避着她的目光,轻声道谢。
余凌峰从杭州游学回来了,他在校园里见到贺屿薇,把她的护照和身份证递过来。
拥有护照号,她就能去大使馆页面申请wev的签证,随后作为申请人而进入抽签签池。申请人被抽中后,提交语言考试和学历,定好机票后,就可以前去异国打工。
但——WEV整件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魅力。
贺屿薇跟余凌峰道谢,她想,澳大利亚以前是英国殖民地,而英国又是什么样的国家?
母亲居然在英国生活。
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不仅仅是她,爷爷奶奶也没有见过杨艳。
他们只能从酗酒的爸爸那里得到一些碎片,知道那是一个特别漂亮且性格机灵的年轻女人。她和爸爸谈过两年恋爱,彼此爱得如火如荼。然后母亲生下她,爸爸把她带回来。
贺屿薇心想,自己是爱的结晶……吗?
不是的。
杨艳在生下自己之后又生了三个孩子。其中只有两个儿子是混血,是她和外籍老公生的。
她第二个女儿也是中国人,只比贺屿薇小一岁。按年龄推算,杨艳在生完贺屿薇的当年又怀孕了。
但这一次,杨艳并没有抛弃孩子,她似乎好好地抚养了这个女儿。即使嫁人,也愿意把她带到英国。
……只有自己是被母亲舍弃了。
贺屿薇读这些新闻的时候,感觉被素未谋面的生母狠狠甩了三次耳光。第一次是出生时,第二次是母亲生下妹妹时,第三次是母亲去世时。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已经都死了。她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玖伯再问贺屿薇需不需要提供一份毛发或血缘样本,寄到英国和死者残留的DNA做一个亲子鉴定。更进一步地确定她和母亲的身份。
贺屿薇拒绝了。
她轻声地说:“我已经知道自己是孤儿。我真的不需要找更多证据支持这一点了。”
###
余哲宁抽空又回了趟家。
他在地下泳池旁找到撑着下巴发呆的贺屿薇,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
“节哀顺变。”他看着她表情。
“谢谢你。”
这是知道母亲去世后,贺屿薇这几天说过最多的话,连小钰都特意跑回来安慰她。
小保姆悲惨的身世故事,已经成为余家闹蚊子以外最大的新闻。
贺屿薇也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应付别人的关心和窥探。
谢谢。
谢谢别人愿意安慰她。谢谢别人通知了一个她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女人的死亡。感谢,非常感谢。
但贺屿薇只想一个人待着。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自言自语。
余哲宁怜悯地看着她,他轻轻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妈妈内心一定是爱你的。”
贺屿薇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耷拉下来。
坦白来说,她对素未谋面母亲去世一事并没有感到悲痛,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可是现在被余哲宁这么说,她的内心倒是升起一种强烈的又羞又愧,自惭形秽的愤怒。
她是从出生起就被母亲所抛弃的东西,母亲甚至从未找过她,联系她。而当听到余哲宁简简单单地说出“你妈妈一定是爱你的”,她甚至连他都开始迁怒或憎恨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唯独不想憎恨的人就是余哲宁。
贺屿薇拼命地转过脸,假装看向远处。
她选择换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去越南?”
啊,越南。余哲宁稍微一怔。这段日子被李诀和余龙飞的事情搅得一团乱,他完全忘记这件事。
说也奇怪,他和栾妍分开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的,如今几个月不到,余哲宁就把这个明快的女孩子抛之脑后了。他,不是很喜欢她吗?
贺屿薇还在静静地等待回答。
她什么都没说,余哲宁却感觉自己的良心被轻微的苛责了。他想起来上次,贺屿薇很纯洁地问自己接没接过吻,便试探地反问她:“喜欢,到底是什么?”
贺屿薇被问住了。
喜欢,究竟是什么东西?
余温钧说,喜欢一个人就不应该让对方感到混乱。但是,他经常让她感觉到混乱。
喜欢是属于人类和人类间的感情吗。还是说,喜欢,就是对一个人很满意。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是对这个世界不满意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堕落?”她边思考着边看着泳池,“类似于,被人一把推进水里那种感觉?我看小说里会这么写。喜欢上一个人,你就完了。”
“啊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是不是答应过要帮你打余龙飞?”余哲宁笑着说。他想到贺屿薇被余龙飞推到泳池里的事,对她的怜惜更深,“如果你再被人推进水里,我会第一个来救你的。”
贺屿薇脸一热:“……我也可以报个游泳班。”
他俩坐在泳池边相视而笑。
类似“初恋”“初吻”和“喜欢”这种清纯的文艺话题,也就是和贺屿薇说才不显得突兀。实际上,每次跟她说完话,余哲宁就像是被竹子内流出的清泉浇到炙热的伤口。他明明想安慰她,却被她洗涤心灵。
两人在泳池边坐了没一会,余龙飞就闷头疾冲过来。
余哲宁无奈地被余龙飞拽走,他偶然一扭头,看到贺屿薇的背影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剪影一般秀丽。
她依旧在发呆,没有回头看他。
*
根据哥哥的吩咐,余哲宁得对合同一事保密,但余龙飞很难被糊弄,反复盘问他当晚和余温钧聊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