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哲宁的目光,正在哥哥和贺屿薇之间来回扫视。
他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贺屿薇极为可疑。
她垂着头,紧攥着拳头,是一副面对大难临头时灵魂提前出窍的恐惧表情。
一股怀疑兼具不安的情绪正在余哲宁胸口升起。他笑着说:“听说,屿薇从下午就过来你房间?你们有什么事吗?”
余温钧已经坐到沙发上,轻车熟路地吩咐李诀:“把门关上。叫人把茶几上的菜收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余哲宁怒声说。
贺屿薇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抬起头。
她被余哲宁声音里的攻击性所惊,情不自禁地抢先开口:“不,这都是我的错!那个,都怪我,因为,今天其实是我主动来找余先生的,我……”
余温钧索性抱臂不吭声,倒要看看,小女人究竟能扯出什么弥天谎言来。
然而,贺屿薇卡壳了。
比起辩解,她更擅长忍耐,而余哲宁锐利的目光投过来,贺屿薇却根本不敢对视。
她紧攥着拳,焦虑地思考着各种借口。
怎么办怎么办,余哲宁现在怎么来了?她又该怎么解释目前的困境?难道说,她和余温钧的关系就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唯独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
贺屿薇把一缕长长的头发从脸庞抹开,她控制着语句里的颤抖,轻声说:“我之所以待到这么晚,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在他房间里不舒服,就晕倒了。所以,余先生才会留我在沙发上休息……”
完了。是不是越描越黑了,贺屿薇有点后悔,因为余哲宁皱眉。
余温钧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倒是觉得很有趣。
这话,倒也不算说谎。贺屿薇确实在浴室里又小晕了两次,等他餍足,她的全身骨头也都酥了,稍微趴了会才能被他抱起来。
已经晚上十一点,贺屿薇根本迈不开腿,整个人饿到前胸贴后背。
她总是说什么都不想吃,余温钧觉得客房服务的菜可能不合胃口,反正在城里,他便勒令她自己点一份外卖。
根据外卖软件推荐的“北京必吃菜”,贺屿薇跳过“老北京爆肚”和“老北京炸酱面”,点了一家小吊梨汤。
过程中,两人还因为是否点烤鸭而争论几句。余温钧让她别纠结赶紧点,她说不想吃鸭子,就选了别的素菜。
距离外卖送过来还有一会的时间。贺屿薇执拗地要收拾他的浴室残局,余温钧顺手把电视打开,结果,他发现她也跟着一起看。
这段日子,贺屿薇住余家都在复习会考,因为怕像沉迷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那样,也不主动打开电视。不玩手机不上网,平常除了散步,她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余温钧调到电影频道,里面正好放映着柯南。而这么一看,贺屿薇忍不住看入迷了。
“屿薇,你今天来找我哥是有什么事?”
余哲宁的神情表示他根本不信贺屿薇说的“晕倒”这种鬼话,但比起哥哥,单纯的高中女同学更容易被盘问,他索性借着她的话继续往下问,“哥跟你说了什么,居然让你在他房间晕倒了?他欺负你了?”
贺屿薇不擅长撒谎,又被问住了。
她脊背冒着细汗,情不自禁地用余光一扫余温钧。
……那男人居然和李诀站在旁边,一起看她的热闹。
贺屿薇的心中一梗。
余温钧的态度显示,他完全不介意被弟弟或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不行不行!她很在乎!
“谁谁的情人”这种称呼,对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实在太沉重也太难堪了!她的自尊无法接受,更不想在高中同学余哲宁面前出这种道德方面的大丑。
“我,我只是……”贺屿薇眼睛开始蓄起泪水,“对不起……”
“先别道歉好吗,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吧。”余哲宁胸口中的躁郁越发深重,他转头看向余温钧,“哥!”
余温钧这才平静地说:“你把人家问哭了,却让我给你一个解释?行,我也就直说吧——”
“……喂!”贺屿薇立刻制止住他,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目光透着某种强烈的哀求神色。
余温钧便沉吟了一下。
余哲宁目睹两人之间暗潮涌动的互动。
他仿佛越发不明白却又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拳头正快速地聚集着力量。
他很想打人,给哥哥那张永远平静的脸狠狠地来上一拳,打碎他和贺屿薇之间萦绕那团说不清的灰色东西。
余温钧再开口,语气依旧是平常的冷肃和微微不耐烦:“你们几个是真够缠人。其实,透露几句也无妨,我这里掌握了一个有关她母亲的消息。”
李诀自然也看出气氛不对。
他在旁边插嘴:“所以您才把贺屿薇叫来酒店的?这都是小贺家里的私事,哲宁,咱们就别问了——”
“闭嘴!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跟我说话?”
居高临下,不耐烦和讥诮。余哲宁脸上的表情简直和余龙飞如出一辙。李诀的目光滑过嘲讽,他闭上嘴,退到角落。
“哥,你平常不是最讨厌别人卖关子。有话就直说。”余哲宁咄咄逼人,“到底是什么消息,能让一个女孩子直接晕倒在你房间里几个小时,待到半夜?”
余温钧没有理睬他。
“薇薇,我原本打算等你看完那个小朋友的动画电影,再跟你聊聊。”余温钧的目光转过来望着她,贺屿薇的胸口再次狂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了自己名字还是隐约预料到别的什么。
他冷不丁地提到她的母亲,是在替他们的关系找台阶下吗?
不,绝对不仅仅如此。
余温钧其实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他会掩饰和隐藏一些关键信息,但与此同时,他愿意明确说出的事情也有极高可信度。
关于她的母亲,余温钧肯定是真的掌握一些什么,否则绝对不会拿它当借口而随意地说起来。
余哲宁还在不耐烦地催促:“你现在说吧。”
“李诀提醒的对,她母亲的行踪是她的私事,你们要想一起听得问问她。”余温钧淡淡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你自己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是什么上流阶级的词语?贺屿薇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也不知道她母亲的行踪。
此刻,她咽了一下唾沫:“你讲吧。如果是坏消息,我会坐下来的。”
她真的重新坐在沙发上,余温钧的目光略微带一点好笑和赞赏。
“我很讨厌身边有来历不明的人。从今年开始就让人调查一下你的身世。经过多方调查,我知道你母亲人在英国,但除了知道她出国,暂时也没更多线索。因为在海外找一个女性需要耗费更多时间,入籍或嫁人,她们有可能改姓换名。”
“但,身为华人总有一个时刻能暴露真名。那就是,讣闻登报的时候。”余温钧的口气略微慢一下,这是刚刚在露台上接到越洋电话的内容,“前天中午,你母亲因为大雨滑坡,她在露营时失踪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露营意外身亡事件在英国发生得比较少,已经连续一周上了bbc的新闻头条,如果你上网的话可以看到。华人社区应该也有不少讨论。我已经叫人买了当地的报纸,这两天会寄到家里。顺便说一句,救援队到达的时候,不光是她,她的外籍丈夫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抢救无效。”
余温钧毫无感情的声音中,李诀和余哲宁同时调转视线,礼节性地不去看当事人的表情。
贺屿薇低着头。
灯光下,女孩子的头顶发旋闪着温柔的青光。
等重新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是轻而柔和:“哦,只有这个消息?那么,我站起来了。”
第81章 雨点
等贺屿薇坐上酒店派的车离开,余哲宁依旧疑惑重重,但他也为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感到歉意。
他记得贺屿薇曾经说过,她从来都没见过亲生母亲。
如果杨艳自己的生活过得艰辛困难,也许能为抛弃孩子找到一丝借口。但是,她生前的居住地在英国的Henley on Thames,那地方的房价不便宜,她的两儿一女上的也是私立学校。
那个叫杨艳的女人经常去海外度假,但似乎没有回国来找过女儿,也没有联系过她。
贺屿薇今天刚刚知道母亲在英国,却又得知母亲身故的噩耗。
*
“哥,你通知别人坏消息的时候,口气就不能委婉点吗?而且,你什么开始叫屿薇为‘薇薇’了?”
余温钧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
李诀递来遥控器,他又调回到国际政治新闻。
“你和我,终究也得迎来自己生老病
死的一天。”余温钧说,“留下的人即使难过也仍然得接受现实。”
余哲宁向来看不惯他哥在任何情况下都置身事外的冷然态度。而且,余温钧这种时候都不忘说教?
他内心有种极为愤慨,简直接近仇恨的情绪。
贺屿薇临走的时候,头发和皮肤上飘着一股清甜且陌生的柚子味。他哥身上没有相同的味道,不过也可能是余温钧一直在外面吹风,而且,哥自己身上浸染着他常年使用的香水。
余哲宁刚刚快速地去余温钧的卧室看一圈,床和枕头都好端端放着。床头柜上除了自己送的鹿头标本,也没有其他女士用品。
唯一的疑点是拖鞋多拆了一双。但贺屿薇说她晕倒了,也可能,哥哥借她拖鞋穿。
李诀给了他一个眼色,余哲宁这才压下脾气,说明半夜找余温钧的来意。
这些天和李诀对合同,余哲宁无意间提起余温钧用皮带抽了余龙飞,而李诀总觉得整件事的处理方式特别不像余温钧。
跟余温钧去草原的副总和李诀的关系还不错,李诀也确实极有一手,很快就把余龙飞投资草原酒店的事查了个底朝天。
这一查不要紧,李诀很快发现猫腻。余龙飞表面签的是酒店股权认购合同,实际上是一个经过双层嵌套的资管合同。
事态紧急,李诀当晚就让余哲宁和自己去瑰丽。
余温钧接过李诀递来的资料,翻着翻着,就举起遥控器把国际新闻的声音调到最小。
嵌套合同目前在国内的规定比较模糊,偏向于严格限制。金融监管部门对违规多层嵌套的监管很严,但是为了不损害社会公共利益,法院也并不会轻易判决合同无效。余龙飞签的双层嵌套合同,也是合约链条的最后一环。
余温钧很快找到资料里的重点。其中两个主合同,投资合同和贷款合同是嵌套的,更是高履约风险的病单。其中一个环节不能履约,就会发生全链条的连锁反应。
“龙飞啊龙飞,真是个缺心眼儿。”他平静地说,“不怪也不怪他,被骗也是成长的必经环节。”
余哲宁不快地说:“说点我明白的话。”
《西游记》里,孙悟空为什么犯了一个错便被压到五指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
明面上,它偷了蟠桃,实际上却也能替天庭、龙宫和地府平帐,只要他被压着,蟠桃宴上的桃子、台上老君的仙丹,所有天庭的损失都可以算在孙悟空头上,说被他吃掉了。
余龙飞现在就是那个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