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交头接耳,更有人举起了手机。原先背对小麦和蒲芝荷坐着的女生大概是忍受不了围观,站起来转过身,往他们这个方向冲过来。她满面通红紧紧抿着嘴,眼眶里都是眼泪,刚跑到蒲芝荷和小麦旁边,就被那个暴怒的男生捉住了胳膊,有人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蒲芝荷和小麦没想到闹剧改在了他们头顶上演,饭肯定是吃不成了,现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男生死死攥着女生怒吼:“他是谁!你说!别骗我!你为什么背着我和别人吃饭!”
“你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是你到处说我是你女朋友,你别和个变态一样跟踪我!我和谁吃饭和你没关系!你不要再来骚扰我!”女生奋力挣扎,想甩开他的手,没想到胳膊一挥,误打到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那个男生被打懵了。
整个食堂都寂静了,女生也被吓到。
“我不是故意的——”她刚呜咽着说出口,恼羞成怒的男生反应过来,大吼一声疯狂揪着自己的头发,下一秒就拿起蒲芝荷没吃完的三鲜煮馍往女生身上砸过去。
蒲芝荷眼看他从自己面前端走了碗,“噌”地站起来挡在女生面前,剩饭就尽数浇在蒲芝荷的头上,顶着一头碎馍汤的蒲芝荷给激动的男女主带来片刻冷静。
“有事找导员,再不行就找警察,这么多人看热闹,没有人帮忙吗!”蒲芝荷对着背后的人群说得掷地有声,然后把目光移到对面男生的脸上:“你要再敢动我就报警!”
那个女孩站在蒲芝荷身后啜泣,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小麦也想站起来挡在两人中间,然而已经挤不进去了,他只能举着两只不方便的手从包里慌乱地找卫生纸。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侧窜出一个人,猝不及防地端走了他那碗满满当当的煮馍。
“谁?等等!”小麦话音未落,刚刚和那个女生坐在一起吃饭的男生已经作势把碗向男主扔过去,刚迈一步,脚就绊到了椅子腿,一整碗煮馍全倒在了小麦半边身子上。
三人都傻眼了。满面疲惫的辅导员终于赶到,把他们带离食堂。其他同学见没什么好戏,也纷纷散开,留下狼狈不堪的小麦和蒲芝荷在原地,两人对看一眼,都被气笑了。
“现在怎么办?”小麦问蒲芝荷。
“只能我再骑车把你拉回去了。”蒲芝荷说着从头顶拿下来一片木耳。
“我是想问,你还想再吃一碗吗?”汤吧嗒吧嗒地顺着他的衣服往地上滴。
“还吃啊?今年都不想再吃了。”蒲芝荷光是站着,也能闻到自己全身散发的饭味。
小麦看到自己敞着的书包,井上靖的那本《敦煌》明晃晃地扎他的眼,他用右手把书拿出来递给蒲芝荷:“芝荷姐,这本书是送给你的,祝你去敦煌一路顺风。”
蒲芝荷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擦了擦手接过来。如果说是这是新书,它却没有塑封,蒲芝荷正要随手翻两页,却被小麦制止:“芝荷姐,你身上还有饭,书还是以后慢慢看吧。”
她不明就里,照小麦说的把书收了起来。两人把衣服上的残羹简单处理掉,带着一身的味儿和洋相离开了学校。回到小区,停好自行车,蒲芝荷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本能地摸耳垂,果然有一只耳环不见了。小麦看她站着不动,就问,怎么了?
“我的耳环丢了,那还是我留学的时候买的,大概是刚才动作太大弄掉了。”
“那咱们现在回去找。”
蒲芝荷捏着耳朵被他逗笑了:“肯定找不到了,估计已经混在地上那滩馍汤里了。算了,就当为咱们今天的好人好事留个纪念吧,这不是还剩了一只吗,就这样吧。”
小麦却记住了她耳朵上遗留的那只耳环,那是一枚鹅黄色的陶瓷圆圈。
进了家门,玄关放着一双熟悉的鞋,是祁绣春的。
她和杭柳梅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正兴奋地讨论些什么,见到小麦和蒲芝荷回来了,忙招手让两人过来。
“决定了?”祁绣春笑着问杭柳梅。
“决定了!”
“那你告诉孩子们吧。”
杭柳梅迫不及待地对小麦和蒲芝荷宣告:“我和你们绣春奶奶打算回敦煌一趟,你们俩和我们一起走吧!”
第五十三章 归途
小麦洗完澡出来,顾不上擦头发,在卧室里焦躁地来回转圈。
他以为以后见不到蒲芝荷了,才会把情书夹在小说里送给她。现在他们要一起去敦煌,那可怎么办?他抓了一把头发,努力回想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想起来的却都是些模糊的字形。
他希望她读他的信,又害怕她读他的信。最后小麦张开手臂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他也像奶奶任性了一回,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留遗憾就好了。
刚刚奶奶说要去敦煌这件事,他和蒲芝荷并不意外,当场就答应下来。杭柳梅直言,自己要是不去看一眼新石窟如今的进展,是无法安心去日本的。看大家一致同意,她催促蒲芝荷和祁绣春回家收拾行李,晚饭时回来集合,争取明天就出发,早去早回。
蒲芝荷早一步回来,放下行李箱,却捂着肚子坐在餐桌旁。杭柳梅关切地问:“那个来了?”蒲芝荷点点头。
“不要怕,我让小麦去给你买点红糖姜茶,喝完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杭柳梅说完就扭头喊小麦。
蒲芝荷赶紧拉住她的手腕说:“不用让小麦跑来跑去了——”
“我怎么了?”小麦听见奶奶叫自己,从卧室里出来就只听见这半句话。杭柳梅不等蒲芝荷阻挠就把他支出去买东西。
他不仅买回来了红糖姜茶,还有一瓶葡萄籽胶囊和什么红参石榴饮。
“楼下小卖部没有姜茶,我去药店买到的,那里店员说肚子疼主要还是因为身体虚,调养起来以后就好了。”小麦不等她问主动解释。
应该是店员欺客,给他兜售这些用不上的东西,小麦确实好骗,就乖乖买单了。见惯了油滑的卖弄,这样老实的好意显得更加珍贵。蒲芝荷看着包装上的广告词,正想着怎么回复小麦,旁边传来嘎嘣嘎嘣的声音,是杭柳梅在夹松子吃。
她一语点破:“小麦啊小麦,我的好大孙,那人是看你一个小伙子不懂行,趁机宰你,你这主要还是恋爱经验太少的问题。”说得小麦和蒲芝荷都坐不住,借机离开。祁绣春来还以为两人吵了架,只有杭柳梅剥着壳乐呵。
四人坐第二天一早飞机,从西安直飞敦煌只需要两个小时,杭柳梅打了个盹就落地了。走出航站楼,她回望“敦煌”两个大字,似乎和五十年前独身一人下火车时看到的一样。
而敦煌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戈壁滩上新修的酒店恢弘气派,穿过它就如同穿过边塞的城楼,但没有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凄凉。再一拐弯就是林立的商铺,这就进城了。
干净的街道边除了饭店还有不少卖水果的摊贩,杭柳梅指着说:“现在正是吃杏和西瓜的季节,绣春姐,你还记得吗,那会水太苦了,咱们天一热就靠西瓜解渴。”
“怎么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一喝水就拉肚子,可把我累坏了。”祁绣春说完两人都笑了。
现在的敦煌比过去那个小县城扩张了数倍,但她们还是能分辨出当年的痕迹。
“小梅,你还记得这里吗,这儿是个糖盐局,就是你来那天我去买东西,结果把你错过了。”
“怎么不记得,不过后来你一去兰州它也就搬走了,没想到现在开了这么大的商场。”
“我就想吃糖盐局隔壁的那个米面店卖的烙饼,我后来走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比那家更好的。”
“每次来你都要买,我都吃腻了你还没吃腻?那你等回西安了我给你做。”
“你不懂,我那会在家里没吃过什么好的,来了敦煌顿顿管饱,第一次吃到那么软和的发面饼。时间过去太久了,就把它越想越好,其实一直吃不到才是最好的,真要吃到了,肯定也没当年那个感觉了......”
放下行李,两人都说不饿,也不想休息,激动得只想出去转转。于是蒲芝荷和小麦应了她们一起到党河边散步。走到一处精致的仿古小楼前,杭柳梅抬头念出上面的几个大字:“敦煌书局。咱们进去看看吧?”
里面摆放的全部都是和敦煌相关的书,杭柳梅和祁绣春便挨着书架寻找老同事们的名字。蒲芝荷和小麦在另一边闲庭信步,一个特别的封面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麦你看,这不是你送我那本书吗,井上靖的《敦煌》。”
“确实,”小麦猛地想起自己夹在里面的信,顾左右而言他,“你开始读了吗?”
“还没呢,你刚送完我,咱们就出发了。不过你放心,书我带着,一闲下来我就会看的。”
这话说得让小麦提了一口气,幸亏奶奶奔过来说肚子饿了想吃饭,把他俩拉出了书店。
要说在敦煌吃什么,那杭柳梅和祁绣春比两个年轻人要在行多了,她们不偏爱那些网络上出名的馆子,重要的是吃地道的味道。于是几人坐在了驴肉黄面馆里。没一会四人面前就各摆了一盘,淡黄色的面条上淋着豆腐丁炒的浇头,酱驴肉被片成片另放在一个盘子里,夹起来放进调好的蘸水就可以吃。
蒲芝荷尝了一块,驴肉似乎没有特别的味道,如果不说,她也可能以为是酱牛肉。但黄面确实名不虚传,面条有嚼劲,浇头提味,难怪令杭老师心心念念。
“芝荷,你是不是说你还没来过这边?我跟你讲啊,来了以后不喝杏皮茶是不行的,而且这里每家熬的杏皮茶味道都不太一样,怎么样,你们尝尝?”祁绣春说完就招手找服务员。
“还有甜胚子,”杭柳梅急急咬断面条提醒,抬眼一看问,“诶,你们刚在那里买书了?”
原来是小麦送的那本《敦煌》从蒲芝荷的包里露出了一个角,她把书拿出来递给杭柳梅:“这是来之前小麦送我的,您有兴趣就先拿去读。”
服务员端来四杯杏皮茶,没拿稳洒了一桌子,其他人大呼小叫,杭柳梅被惊得把书也掉在了地上,小麦的情书随之落在一旁。别人不认得那张纸,她杭柳梅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能不认识?她弯腰下去赶紧把书和信都拾起来,抬头看众人都忙着收拾桌子,便手脚利索地把信夹回扉页还给蒲芝荷:“我不读了,老花眼现在不爱看。但这本书写得特别好,你有空好好看。”
蒲芝荷没有当回事,但小麦听懂了,他睁圆了眼睛看奶奶。祁绣春看这祖孙俩神色怪异,张口就问:“你们俩眼睛怎么了?迷沙子了?”
杭柳梅岔开她的注意力说:“一会吃完了去哪?”
“不去研究院?”
“约的是明天一早。”
“你现在这么大排场?”
“我说的是咱们预约的票是明天一早。我只给院长说了咱们回来,可没有惊动其他人。“
祁绣春听到这又笑了:“以前想进就能进的地方,现在倒还要买票了。”
杭柳梅摇摇头:“也算是好事,咱当初盼的不就是莫高窟能有今天吗。”
“那下午去爬鸣沙山吧,今天天气好,可以看日落。”
两片石墙拥着飞檐青瓦,正正立在连绵的沙山之前,就当作是鸣沙山月牙泉的大门了。现在是旅游旺季的末尾,放眼望去满是游人。一只只骆驼源源不断地把人拉到远处,顺着它们行进的方向看去,一条蜿蜒的队伍缠绕住了山脊。
蒲芝荷看杭柳梅盯着骆驼看,上前问她是不是想玩一把。
杭柳梅摇头:“我不坐,骆驼都太瘦了,一换毛,皮包骨头看得清清楚楚,更凄惶了。唉,它们被这么绑着见天地就在这来回走,我们当年也不这么虐待骆驼。”
说话间正对面就有一个身形魁梧的高胖男人要往骆驼背上爬,但和工作人员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杭柳梅看他选中的那匹小骆驼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可怜,边走近边高声说:“你这么大的个子要骑也选一只壮一点的嘛,人家要是不做你的生意,还不如就算了,光骑一圈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到前面去爬山看月牙泉夜景。”
其他三人怕杭柳梅惹上事情,赶紧跟上,对面的两个人也转过身来。工作人员仿佛还不乐意杭柳梅横插一脚,立刻反驳:“怎么不做他生意,我是不让他两个人骑一只,他想玩的话和孩子一人买一只才行!”
那个男人已经满头大汗,工作人员催促:“你还玩不玩?后面的人可都排着队呢,我们这都是不等人的,你不坐的话赶紧下来。”他气得龇牙咧嘴把孩子从骆驼背上抱了下来,一扭过头,看到杭柳梅时却惊得长大了嘴。
“哎,等等,你,你是杭老师?”他指着杭柳梅问。
这下轮到杭柳梅愣住了,好不容易多管闲事一次还被人认出来了,可她对这个人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此人圆头阔嘴,一做表情整张脸的五官都跟着夸张地动,皮肤又白又细,再加上膀大腰圆,挺像电视剧里的刽子手。
看他表情还算和善,那就算两人之前有过交情应该也不是结怨,杭柳梅就壮着胆子点了点头:“我叫杭柳梅,你认识我?”
她刚回答完对面就爆发一阵狂笑,四人只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像吃着了人参果的猪八戒似的,他笑够了,这才说:“杭老师,是我啊,小伟,赵小伟!您不记得我了吗?”
第五十四章 师徒
“赵小伟?”杭柳梅不可置信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一脸福相的男人是当年那个小男孩。
刚发现新石窟的时候,杭柳梅经常跟着龚老师去那边考察。好几回她们在石窟里探讨壁画,石窟外都有人影晃动。外面的人还以为里面无法察觉,其实他稍微一动作,里面的光线就会受影响,如此被打扰了几次,杭柳梅和龚老师就把他抓了个正着。
那是个又黑又瘦的男孩,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见到两人就噗通跪下:“老师们,我想学画画,求你们收我做学生吧!”
杭柳梅和龚老师赶紧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他粗布衣服上有不少补丁,该念书的年纪却在外面瞎晃,于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上学?总是在门口干什么?”
这孩子倔强地一抬头,洪亮回答:“我叫赵小伟,我在这附近帮家里种葡萄,我想跟着你们学画画!”
“学画画?你先告诉我,你家长在哪,你学校在哪?”龚老师扶住他的胳膊耐心说。
他一听龚老师要找他的家长,立刻挣脱她的手:“我家长忙农活呢,我还有事,老师我明天还会再来找你们的!”说完转身就蹦下高台,像个猴似的往树林里跑。
但下一秒她们就听见“咚”的一声,两人喊“赵小伟?赵小伟?”却无人应答。她们担心出事,跟着他的去向追过去,只见赵小伟面朝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龚老师和杭柳梅把他抱起来掐他人中,赵小伟很快睁开了眼,龚老师帮他拂去脸上的土,他第一句话就是:“我饿。”
杭柳梅跑回去把她们的饭盒拿过来,赵小伟一开始还在推脱,闻到饭香味忍不住了,狼吞虎咽吃了四个大包子,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又要给两人跪下。
杭柳梅快一步把他拉住:“你这孩子两条腿是怎么了?都不能好好站一会儿呢?一不注意就要跪,你这样可太怕人了,再这么下跪我们可不敢收你做学生的。”
他立刻回问:“那老师你的意思是你们现在要收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