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院长给大家讲起老所长当年发现经书的一段往事。
刚成立研究所那会只有两头驴和一头牛来拉车,正愁买不起马,县里传来消息说从土匪那里没收了一匹马,可以分给研究所。为了给这几只牲畜存放饲料,大家决定把中寺后的一座小庙腾空,因而挪动了庙里三尊清末的塑像。这段真实故事详细记录于《敦煌的光彩——常书鸿、池田大作对谈录》
讲到这里,不知道哪来的野猫喵喵叫了几声。有胆小的问,该不会这一动动出什么邪门的祸事来了吧?院长,你讲的是不是鬼故事啊?
院长笑着跟身边人说,你们看他,我还没说多少,他就把前面的都忘了。最开头怎么说的来着?这是发现经书的大喜事。你这故事听得和那猴子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一样了。
话音刚落,刚才的野猫钻进了一片低低的树林,好像在与什么搏斗,尖利地叫了几声,丛林里一阵扑簌簌的声音。所有人一时间都提心吊胆起来,没有了心情说笑,胆子最大的举起一只火把靠近,想要驱赶走里面不知名的野兽。
“嗷!”姜云逸一声大叫抱着猫从里面跳出来,差点被火把点着了头发,杭柳梅在一片尖叫声中揪着儿子的耳朵把他拉到人群里坐下。
被他这么一闹,好像今夜真不会发生什么事了,院长就接着讲故事。
敦煌塑像一般是先竖着立一根木头,然后在上面再横着绑一根做成“十”字型,用草和芦苇把它们包起来,再用麦秸和泥捏住大致的形状,还得用棉和细泥敷上细节,最后才能着色。这个制作方法参考了《敦煌的光彩》第一章《丝绸之路上的宝石》
然而那三尊清末塑像却不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它们的木头深深插入土制的台基,为了移开,只能把它们拆掉。拆毁塑像后大家发现包着这几尊木头的不是草而是经书。
老所长立刻进行了调查,发现这些确实是写经的残片,而且还是北朝的作品。这一发现令所有人都无比震撼。于是老所长去询问莫高窟的老住持,得知这些塑像在 1900 年发现藏经洞前就有,也就是说在第 17 窟藏经洞外,也还有着其他经书。
老所长当时就做出了预测,敦煌某处也许还藏着不为人知的洞窟和壁画。
“今天你们在榆林窟附近居然发现了新石窟,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一切都被老所长言中了,只可惜他没能看到今日的景象。”院长说完又往火中扔了一块木柴。第二天她就带着一队人马去新洞窟进行考察,杭柳梅和龚老师也在其中。
雨过天晴,日光都在帮助他们工作。这天的石窟被照耀得异常光明,这里以蓝色、白色和黑色为主,画面高古而飘逸,杭柳梅仰头观看的时候手下情不自禁地模仿线条的走向,却屡屡被墙壁上的裂痕打断。
“这里,快来看看这里。”听到龚老师的低呼,四散的同事们都围了过去。
那是唯一一个保存还算完整的墙角,龚老师发现了一尊斑驳的药叉的形象。药叉又名金刚力士,他们手持金刚护法杵。金刚力士是佛教中的护法神之一,每一个天王都有两个金刚力士作搭配,也就是常说的“四大天王和八大金刚。”此处参考了《敦煌艺术通识课》
相似的画风,相似的色彩,相似的形象,所有人都立刻联想到了莫高窟的第 254 窟。
254 窟的壁画由下而上分别为金刚力士、千佛与故事画、飞天伎乐,从地下到人间再到天宫。这样三段式的布局正式北魏时期壁画的典型代表,新石窟的画面也是如此分布的。再加上其他种种细节,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新石窟制作于北魏时期。
“这千佛像顶光和身光的颜色斜着排列下来没有问题,菩萨和飞天也是一脉相承。但是,这里怎么这么奇怪呢?怎么能缺了那么一大块东西?”龚老师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自言自语地发问。
杭柳梅知道龚老师所指的是什么。北魏时期的石窟里西域和中原风格相交汇,一般都是塔庙式。也就是说进窟首先能看到的是中原形制的人字披顶,南北两侧是简化了的木质斗拱。中心一般是方形塔柱,像顶梁柱一样撑在最中央,塔柱上还会开龛塑像。可这个新石窟的中心竟是空空如也。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石窟的中心聚拢,大家从窟顶看到脚底,意图寻找破题的入口。虽然他们的脚步都很轻,但还是踏起了一片尘土,杭柳梅觉得鼻子痒痒,赶忙用手捂住,跑到石窟外连打三个喷嚏。
外面起了山风,送来清新的空气,杭柳梅深吸一口,望着远处的树林。她的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同事们捂着口鼻向外冲,直到出了洞口,他们才张嘴大口呼吸。
“怎么了?里面怎么了?”杭柳梅吓了一跳,扶住龚老师的胳膊问。
龚老师皱着眉头,却是笑而不语。
最后一个跑出来的男同事自己解释了:“我早上红薯吃多了,一进来里面太凉,刚没忍住屁,对不住大家了啊!”
其他同事纷纷起哄,你那是屁吗,我们都怕把里面的壁画给熏着了!
哄堂大笑后,趁着里面散味,大家席地而坐,在洞口的空地上兴奋地讨论。
龚老师拿出口香糖递给杭柳梅:“玉玉给我寄来的,你尝一个。”杭柳梅接过去,和龚老师一样抱住膝盖,任由山风吹拂自己的头发。
龚老师又问她:“你还记不记得 254 窟里有哪些故事画?”
“嗯,《萨埵太子舍身饲虎》、《释迦降魔成道》、《难陀出家》、《尸毗王割肉贸鸽》。”杭柳梅早已将这些重点石窟的壁画烂熟于心。
“你刚刚有看出来,里面的故事画是什么吗?”
杭柳梅摇摇头:“里面的受损太严重了,千佛还算可以,故事画我还没仔细研究。”
“那你觉得,里面的和 254 的这几幅一样吗?”
“说不来,也不大可能完全一致,否则太古怪了。”杭柳梅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壁画,突然补充道,“有一铺壁画的倒是和《释迦降魔》很相似,左上角那小片密密麻麻的人物,应该就是魔王波旬的魔军团,这一点比较好确认。”
两个特别的碎片闪现于杭柳梅的脑海,一个是成群的蓝色孔雀,另一个是菩萨稳坐金翅鸟。这倒是让杭柳梅想到了 254 窟隔壁同样建造于北魏的 257 窟,其中有一幅《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
这幅画和大名鼎鼎的九色鹿出自同一石窟,但不熟悉佛经故事的人很难辨认其中内容。早期一批赶赴敦煌的大画家都没能认出它,直到杭柳梅抵达敦煌文物研究所那一年,一位老师多方考证,才确定其内容和名字。
它所讲的是在古印度,信仰六师外道的满财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信仰佛教的善给的女儿,佛祖示意善给,你的女儿须摩提女嫁过去可以弘扬佛法,两家才定下婚事。
婚礼当天有不少外道六师的门徒来参加,须摩提女因为他们的粗野而不愿行礼。有人向满财提议,让他信奉佛法,须摩提女才会尊敬他们。于是满财向须摩提女提出邀请释迦牟尼来说法。须摩提女焚香请佛,佛家弟子各显神通,乘着各路宝物和异兽前来。
整个莫高窟,《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 都只有那一幅。
如果可以确认新石窟里也有一幅《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 ,那就是又一个不得了的发现。
杭柳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龚老师,两人立刻冲回石窟里查证。后来杭柳梅有了新的临摹任务,新石窟以考古为先,她就放下了这边的工作,只知道后来新石窟还是由龚老师主要负责。
至于那些壁画究竟是什么内容,到底有没有发现第二幅《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 ,如果是北魏时期的石窟,又为何没有标志性的中心塔柱......种种谜团在龚老师离开后似乎又被尘封了起来。
近三十年后的香港,杭柳梅看着照片,那是她最后一次和龚老师并肩作战,那一刻的狂喜、诧异和难以置信再次涌上心头。敦煌留下的未解之谜何其多,龚老师已经走了,可她杭柳梅还记得,然而除了她,还有其他人记得那个石窟吗。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些字迹依然清晰,龚老师把这张照片保护得很好,想来她直到离去也没有忘记那里。
杭柳梅不再坚持带走照片,只是让小麦用手机拍了一张留作纪念。告别了小玉,儿子儿媳打电话说等他们一起在陈根记吃海鲜。
第五十二章 岔路
“妈,怎么了?不舒服?还是海鲜不合胃口?”麦爸看杭柳梅从坐下就没吃几口,在麦穗的眼神催促下关怀母亲。
杭柳梅拈起一只巴掌大的皮皮虾放在手上端着:“见都没见过,真的不知道怎么吃。”
她说完顺手把虾掐掉头放进小麦的碟子,端起茶杯,自言自语地问:“你们说,人是不是心上总会惦记那么一两件事,这个事时间越久还越抓挠你的心。”
那个新石窟现在就很挠她。
麦穗和麦爸对视一眼,觉得她是在说自己。
杭柳梅继续喃喃自语:“还是说,有的事该做的时候没有做,以后也会念念不忘,所以管他结果如何,放手去干,最起码不留遗憾。”
当初她倒是想和龚老师一起,奈何分身乏术,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探究一下结果。
这话传到小麦耳朵里又是听者有心。他后来想了想,有点怀疑奶奶那天捡到他的情书以后是不是看过了?不然后面的事情怎么都那么凑巧。
“要是我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是我知道了,那这些事情我能不管吗?”杭柳梅突然抬高了声音,把筷子向碗里一戳,其余四人不知道她这是要管什么,正襟危坐不敢打岔。
杭柳梅夹了一块鱿鱼边嚼边说:“今天在小玉那见到龚老师遗留的照片,就不知怎的放不下那个石窟了,这事情不上不下真是徒增烦恼,我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原来还是为了敦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却都忘了问她打算怎么个“快刀斩乱麻”。
“妈,我先敬你一杯,这么些年只陪你来了趟香港,希望你玩得开心。”麦爸率先端起酒杯。
“开心,我真的开心,有你们我最开心,你爸肯定也看到了,他也开心。”
“妈,我还要再敬你一杯,这杯是赔罪,后面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西安了,我打算留下来陪麦穗。”麦爸说完又干了一杯。
连麦穗都没意料到他说这个话,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他,倒是他两条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麦穗用胳膊肘推了推麦爸,他摸了一把头发补充说:“妈你刚不是说人心上都会记挂一个事吗,我决定留下。两个人里总得有个人先想想办法。”
杭柳梅看看儿子,又看看麦穗,点头说:“好,好,你们的事情你们决定,还是得自己活自己的日子。我也有正事要忙么不是,不用惦记我。”
“对了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复桥本教授,她也好早点安排后面的事情。”麦穗问。
“呃,”这一问把杭柳梅问住了,她今天一回来想的都是新石窟,去日本什么的早抛到九霄云外,“容我再想想,你帮我拖她一阵。”
大家都听不明白了,之前受邀的时候还激动得不行,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去,怎么突然变卦了?杭柳梅也解释不清楚,只能糊弄地说这一趟玩累了,所以要回家歇一歇再定时间。
来时四人,回时三人。到西安以后蒲芝荷开始把行李从杭柳梅家一件件搬走,小麦看在眼里,不说什么。
杭柳梅更是奇怪,这两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开的书摊满了桌子,有的甚至掉到了地上。她还经常打电话,也不知道对面是谁,反正她一聊就聊到深夜。小麦讲了几次让她早点睡觉,杭柳梅就改成偷着打。
蒲芝荷把最后一箱子衣服拉回了家,还有不少画册和书在杭柳梅那,于是她一大早就过来取。走进小区就看到一个大个子笨手笨脚地坐在自行车上,刚开始还尝试性地蹬了两下,稍微不稳,他就用脚踩在地上划拉着走。
蒲芝荷本想就这么走开,可小麦骑得实在费劲。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倒也不必刻意回避到相见装不识的地步,在小麦往墙角拐过去的时候,她从后面扶住车座,帮他稳住了车。
小麦转头:“芝荷姐?”本来很是惊喜,转瞬又些落寞:“你来取东西?”
“嗯,”蒲芝荷仍然帮他扶着车后座,“你骑车应该看着前面,别害怕摔着自己。”说完她手下加了劲。
“芝荷姐,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带着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小麦在前面闷闷的说。
蒲芝荷故作轻松地安慰他:“别这么客气,只是我要去敦煌了,没机会学古琴了。”
小麦转过头来郑重地讲:“就算你以后不和奶奶一起工作了,如果你想——”
他光顾着说话,没留意前面的路,这一片有几户人家在重新装修,倒出来的建筑垃圾暂时都堆在楼下,眼看着小麦就要骑上去,蒲芝荷赶紧提醒他:“别蹬了!看前面,向右转——”
她一着急,也忘记了其实自己手底下拉住车就行。
小麦这长腿此时反倒成了阻碍,没有预想中的灵活应变,他手忙脚乱一通,最后还是没躲过散落在路边的大理石地板碎片,慢动作地连人带车扑了上去。
“没事吧?”蒲芝荷扶着他的一只胳膊想把他拉起来。
“没事,没事。”小麦觉得有点丢人,反倒一个劲向后缩,手也连带着藏在背后。
蒲芝荷早看见他手掌受伤了,拉着他去社区医院包扎。刚走出了门他的手机就响了,室友火急火燎地催促:“麦序!你上次帮我去选修课答完到是不是把课本也带走了?我这怎么都找不到,我今天晚上开卷考试呢啊!你快帮我看一下!”
蒲芝荷帮他拉开包,里面确实有同学的课本,再看他举着木乃伊一样的手拦出租车的样子,蒲芝荷叹了口气,跨上自行车示意小麦:“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小麦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坐上蒲芝荷的车后座,书送给室友的时候,他看他俩的眼神全是八卦,小麦知道这家伙转头绝对会把这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拉着蒲芝荷就想离开,不愿更多人讨论他们的关系。他其实不在乎那么多,但他怕传到蒲芝荷耳朵里,以后更加和他避嫌。
蒲芝荷却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我早饭都没吃,载着你一路早头晕眼花了。”
“那我去给你买点面包,还是巧克力?”小麦看她脸色发白,像是要低血糖。
“带饭卡了吗?”
小麦点点头。
“我去吃碗食堂的三鲜煮馍就好了。现在还在卖吧?”
“还在卖,但是你确定大早上就吃这个吗?”
蒲芝荷点点头:“对,你不饿吗,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一会下课了人可就多了。”
坐在嘈杂的食堂里,小麦碗里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因为他净顾着看蒲芝荷吃东西了。认识她这么久,他发现她吃东西虽然慢,但却吃得很香。之前在家里也是,他做饭她洗碗,他只是炒点家常菜,但是蒲芝荷细嚼慢咽,像是在品味什么龙肝凤胆,吃完的碗筷和桌面也丝毫不埋汰。
蒲芝荷吃得谁也顾不上。她刚加了一勺蒜辣子,碗里顿时有了颜色。吃三鲜煮馍就得把碎馍丁带点汤先舀起来,再搭上几根粉丝和青菜和一颗炸丸子,这样吃下去口感才丰富。食堂的这家煮馍骨汤味厚,白吉馍筋,丸子也酥,是她惦记的味道,解了她在香港水土不服的馋。
“你那个糖蒜是不是不吃了?”她饿极了也免不了吃锅望盆。
“你吃吧。”小麦把碟子推到她面前,她也不客气,拿起一颗剥了扔进碗里。
刚拉开书包帮室友找课本的时候,小麦看见了另一个东西,那是他为蒲芝荷特别准备的。她一定也看见了,但她也许没往自己身上想。
小麦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就送给她,身后突然传来叮铃桄榔的巨响。
整个食堂的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蒲芝荷刚夹起来的丸子也被她手一抖扔飞到了小麦的碗里。所有人向声音来源看去,是一个男生把桌子上的铁餐盘全部狠狠拂到了地上,然后冲着座位上的一男一女发火,他怒发冲冠面如猪肝,情绪太激动,喊出来的话粘连在一起令人听不大清,只听到一句“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