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将人小心放在矮榻上,道:“那也低声些骂。”
他抬起她的足腕,在她足腕侧落下一吻,而秦禅月这时又泛起了旁的纠结,她问:“这件——嗯,这件事——要不要,告知——嗯?”
楚珩低声回道:“要告知,如何选择,还要她自己去判定。”
秦禅月细而浓的眉紧紧拧着,正要说“我要去看她”,就见楚珩压下来,道:“专心——莫要在这个时候插手。”
子女债,长辈管不得。
秦禅月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楚珩当做听不见。
矮榻并不大,两个人挤在其中,只能或跪或坐,反倒平添几分乐趣。
而与此同时,钱副将也带着消息去了柳烟黛的院中。
柳烟黛的院落并不远,习武之人大概也就一盏茶的距离,行过两条长廊,绕过一个花园,再经过一个湖泊,远远就能看到一个安静的绿水园。
绿水园坐落在王府偏北的方向,临湖不远,还引了水渠,水渠通院,有锦鲤行过,院中栽种了不少花草,隔着很远便能瞧见一片花。
花草葳蕤间,檐角高立。
当初柳烟黛还是未嫁姑娘的时候,就住在绿水阁,后来柳烟黛嫁了人,绿水阁就改成了绿水园,现在兜兜转转,柳烟黛又重新回到了王府中,住到了绿水园里。
人虽然还是同一个,但是阁变成了园,人便也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钱副将到院门口说明来意后,一位丫鬟去里面通报,转瞬间又折返回来,引钱副将进去。
钱副将从厢房外行进去,入内间,隔着一层珠帘,将兴元帝的话带给柳烟黛。
说这些的时候,钱副将心底里也有些隐隐的叹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是记得柳烟黛的,这个孩子,是楚珩身边亲兵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楚珩将其留在王府之中,当成侄女一样看待,虽然没有血缘,但还是给了她最好的婚事,让她嫁入侯府,成了秦禅月的儿媳。
那时候,柳烟黛被秦禅月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瞧着像是颗剥了皮的荔枝,浑身透着香甜水润的气息,而现在——
怎么就沾上兴元帝了呢?
钱副将在心底里叹了口气,皇家这群人啊,都把自己当成是天子,都觉得自己天生贵命,从里不把下面这群人当人的,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们,打杀个奴才,弄死个奴婢,都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有些荒唐些的,当街掳走民女更是常事,更何况是天子呢?
这天底下的人天生就是分三六九等的,下等的人,招惹上上等的人,定然要遭受些委屈,弱肉强食就是天性,羊群见了狼就是要跑,这谁都改变不了。
钱副将说完后,厢房之内久久没有回音,钱副将不由自主的抬眸看过去。
隔着一道珠帘,他能看到柳烟黛坐在临窗矮榻上的身影,柳烟黛似是一直没动。
现在钱副将再看她,却只瞧见她苍白的面颊,疲惫的眉眼,像是一颗死掉了的木,根茎都被人硬生生扯断,在太阳下暴晒,晒出干枯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线嘶哑的说道:“出去。”
钱副将低声应“是”,转身离去。
他走的时候,没能克制住,下意识的又瞥了一眼柳烟黛。
她还坐在那里,像是不会动似得。
钱副将离开绿水园中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绿水园。
秦禅月盯着,楚珩盯着,连外头的兴元帝也在盯着。
他们都在想,柳烟黛到底在做什么呢?她到底会不会出来呢?
——
“柳烟黛有没有出来?”
未时,小铮戎睡觉的厢房中,兴元帝双目猩红的坐在矮榻上,盯着摇篮里面的小铮戎问道。
第87章 朕知道错了
小铮戎刚喝过奶, 现在自己躺在摇篮里面睡觉——这个月份的小婴儿基本一天十二个时辰里都在睡觉。
兴元帝像是在盯着他看,可是目光之中毫无焦距,又像是在透过他, 在看着其他什么人。
“回圣上的话。”一旁站着的太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道:“柳姑娘还不曾出来。”
兴元帝一拳砸在矮案上, 大吼道:“消息有没有送过去?她不出来,镇南王和镇南王妃也当没听见吗?”
“砰”的一声巨响落下,太监被吓得打了个颤,而摇篮里面的小铮戎眼睛都没睁, 砸吧砸吧嘴,继续睡觉。
这孩子有一种天塌下来我爹先死的沉稳感,什么动静都惊扰不了他, 倒是一旁的太监被吓得跪下身来,匆忙道:“圣上莫急, 这, 这才刚未时, 说不准, 说不准柳姑娘晚间就回来了。”
兴元帝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原地, 死死的盯着那孩子。
小铮戎动了动脚趾,继续睡。
每隔一会儿,兴元帝就要问上一句,一旁的太监看着时辰、掐着秒钟来回,回一句, 还得赶紧跟上一句:“圣上莫急,说不准柳姑娘片刻后就到了。”
他不断的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太监不厌其烦的回, 时间一点一点往后溜走,院中的花树晃啊晃,天上的夕阳渐渐落下,最后一缕夕阳落山,月亮爬上来,厢房中点起了烛火,兴元帝再问,太监还说:“圣上,圣上莫急——说不准,夜半间,柳姑娘就回来了。”
厢房间的烛火静静的燃烧着,温暖的烛光在跳跃,厢房里的冰缸中的水换了两回,柳烟黛还是没有回来。
坐在矮榻上的人眉眼间有片刻的茫然,当他看向烛火的时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这么晚了。
可柳烟黛还没回来。
他不明白。
他给她的还不够多吗?
他坐在榻上,迟疑的低下头,看着他自己的手。
这只手握着江山社稷,她只要握上来,就有无边富贵,但她为什么不要呢?
她为什么不肯来呢?
兴元帝有些惶惶,心口像是被挖出了一个大洞,冬日的冷风从这个洞里吹出来,将他浑身的血肉吹的彻骨冰寒。
这不对,这和他以往见到的、学来的都不一样,他是按着他这么多年的方式去办的,可是为什么不对呢?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不要他,也不要这个孩子。
他只想要一个柳烟黛而已,偏偏,偏偏柳烟黛就是不一样的。
兴元帝“嚯”的站起身来,将一旁的太监吓了一跳,那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喊着:“圣上,这是您的骨肉啊!纵然是先帝当初,也不曾伤您分毫啊!”
这太监是被兴元帝当时所说的“柳烟黛不回来就把这个孩子砸死”的话给吓到了,现在兴元帝一站起来,他就以为兴元帝要对这个孩子动手了。
这么点一个小孩子,又能做错什么呢?他又能知道什么呢?就这么成了兴元帝斗气的工具,这要是死了,兴元帝日后得是多么后悔啊!
兴元帝没有回应。
他只是呆呆地站着,过来片刻后,他轻声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太监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后,道:“眼下,眼下——丑时了,天快亮了。”
顿了顿,太监又道:“圣上再等等,天儿还没完全亮呢,说不准一会儿,柳姑娘就到了。”
就是这么毫无水准的、胡说八道的安慰,让兴元帝站了一会儿之后,又缓缓坐下了。
对,他想,说不准柳烟黛一会儿就过来了。
柳烟黛这次过来了……他就原谅她的冒犯与胡闹,她岁数还小,她不懂事,他可以包容她些许。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十分难熬,每一息,对于兴元帝来说都是煎熬。
如果柳烟黛真的不来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他习惯用威胁、压迫的方式来对待别人,因为当初的父皇就是这么对他的,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对他的,他也是这样对别人的,他从不曾失手过,而这唯一一次失手,就让他输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金银财宝,她不要,他的权势地位,他不要,就连他和他的儿子她都不要,他还有什么可以威胁她的呢?
正是兴元帝坐在矮榻上发怔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禀报:“启禀圣上,柳姑娘出府了。”
兴元帝猛地站起身来,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她过来了?她过来找朕了?”
他就说!柳烟黛只是一时闹个别扭而已,她还是会回来找他的!
外头禀报的金吾卫迟疑了一瞬,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兴元帝已经快步从厢房中抬腿行出。
他要去接柳烟黛。
这次,这次柳烟黛回来了,他便不再去凶她了,她只是个无知妇人,闹些脾气而已,他与她计较什么!
一旁的太监赶忙跟上,金吾卫坠在太监身后,跟着疾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道:“圣上,柳姑娘刚出府,还不曾到官衙门口。”
现在去接,怕是接不到人。
“无碍。”兴元帝越走越快:“孤出去接便是。”
普天之大莫非王土,哪儿不是他的地盘?他愿意在哪儿接在哪儿接!
说话间,兴元帝已经绕过长廊,奔到了官衙门口,官衙门口空荡荡的,果然没人,兴元帝三步并做两步行下台阶,自己往镇南王府的方向去寻。
太监和金吾卫跟在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
这时候,已经是辰时了,头顶天色大亮,日头高悬,将云层照出翻涌的金浪,兴元帝一夜未闭眼,但神情亢奋,快步穿过长街后,由着旁边的金吾卫指点方向,远远便瞧见了柳烟黛在街边行走。
她也不曾坐镇南王府的马车出来,而是自己行走出府,身侧跟了一个丫鬟照看,不远处缀了几个私兵保护。
瞧见了柳烟黛,兴元帝就停住了脚步,他没冲上去,而是像一条瞧见肉骨头的狗,流着涎水在后头跟着。
他还隐匿身形,不想叫柳烟黛瞧见。
他一躲起来,后面的人也跟着躲,一边躲一边鬼鬼祟祟的弹出脑袋来看。
“柳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跟在后头的太监低声问。
“这条路,瞧着是去另一头。”一旁的金吾卫迟疑回道:“不似是去官衙。”
“是这路修的不好。”兴元帝双目赤红,发鬓凌乱,低声喃喃道:“它修错方向了。”
等柳烟黛再走一走,很快就能走回到官衙的!
可偏偏,柳烟黛头也不回的行向了一条街。
这是哪儿?
兴元帝抬头去看。
秦药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