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药坊,回春街内,柳烟黛正行在其中。
秦药坊整个坊市,都是药材店和医馆。
秦家军常年上山征战,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由此衍生出各种实力强悍的军医蛊医,不打仗的时候,这些人便在秦药坊里堆积着开一些店面,卖卖药材治治病,之前传卖给柳烟黛疫蛛的蛊医就在此处药坊间,开了一家店面,名曰“常善堂”。
柳烟黛面色苍白的行在街巷中,想去常善堂。
她也一夜未眠,魂游天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有一种自己的魂魄被放在热锅里熬煎的感觉,每一份每一秒都是折磨。
她要被折磨死了,她的血肉要被熬干了,她迫切的想要去找一点事情来做,她迫切的需要将自己心底里、脑子里那些事情掏空。
她能做什么呢?
她可以去找婆母,婆母会给她做好吃的,会与她说话,会给她最好的珠宝和绸缎,可她不喜欢这些,婆母会安慰她,可她不想听这些。
她可以去找叔父,叔父会告诉她,让她忍耐,她也不想听这些。
她迫切的需要一种能够填满她,让她不在想这些的东西,而除了这些,她自己还有什么呢?
脱去秦夫人的儿媳、叔父的侄女这个身份,柳烟黛本身,还有什么呢?
她躺在床上落泪的时候,她的小腊梅从她的枕头另一侧爬过来,趴在她的脸上安慰她。
小腊梅还和旁的人不一样,它甚至都不是人,而是柳烟黛的一个小宠物,它是独属于柳烟黛的东西,那些不能和婆母说的、不能和叔父说的,都可以和它说。
它大概也不能明白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烦恼,为什么眼睛能流出来这么多眼泪,为什么没有生病,却好像要死掉,它在柳烟黛的脸上爬来爬去,最终也不知道怎么治好她。
小腊梅在她的眼泪上爬来爬去,有点痒,柳烟黛将它取下来,放在手指间上看,恍惚间想,她还有会做一些事的,她还跟蛊医学过怎么养蜘蛛,她迫切的想要找到一个没什么人知道她是谁的地方,做一个她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起身来,从王府出来,自己找来秦药坊,一路行到回春街。
常善堂是回春街最大的药店,其中有蛊医坐镇,因此格外吸引附近的民众看病。
蛊医这种东西,在大陈一向被严加看管,长安里面有专门的缉蛊司,在南疆这头有专门的缉蛊军队,每一个蛊医都要被登记在册,不仅登记蛊医,还会登记蛊虫的效用,一旦出现一些用蛊害人的事情,每一位蛊医都会被查。
所以一部分蛊医不愿意披露自己的身份,但也有一部分蛊医,就活在管控之下,并且以此为卖点,吸引一些民众来他这里看病。
钱蛊医就是这样的蛊医。
他手有疫蛛,治一些头痛脑热都很简单,所以每日在店中坐镇,每日收入颇丰,今日也正是治病赚钱之时,眼角一瞥,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钱蛊医一抬眼睛,就瞧见柳烟黛游魂一样从门外行了进来。
她还穿着昨日那一套衣裳,精致的绸缎裹着她略显消瘦的身子,发鬓已经松散,有两根头发垂落在颈侧,瞧着人都憔悴了不少,正慢慢,慢慢走入大堂间。
常善堂就是个普通的医馆,一进门就是大堂,堂内摆着几把椅子,钱蛊医坐在椅子上给人诊脉,左侧是药柜台,右侧摆着一些以薄帐遮盖的床榻,用以给病人休息,一眼过去,一览无余。
而柳烟黛身上的锦缎金钗和这里的破地砖老木门格格不入,她一站在门口,还不曾走进来,身上的绸缎反射的光芒就映满了整个医馆,让钱蛊医嗅到了金钱的味道,他赶忙站起身来,快步迎出,道:“柳姑娘怎的亲身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交代?”
方才离远些时候,钱蛊医只瞧见了柳烟黛身上金光闪闪,锦缎粼粼,等走近了,他才看见柳烟黛神色恍惚,瞧着面色不好。
“柳姑娘?”钱蛊医惊了一跳,却瞧见那柳姑娘自己慢慢走进来,面色苍白道:“之前,钱蛊医说要授我医术,我事情繁忙,并不曾过来,今日恰得了空闲,特来看看。”
钱蛊医连忙将人迎进来,说什么“蓬荜生辉”,“贵人驾到”之类的讨喜的话,后又领着柳烟黛进了大堂后面的药堂。
虽不知道柳烟黛为什么来,但是这是贵人,是镇南王府养的姑娘,她说什么,钱蛊医都是应下来的,反正镇南王府不会让他吃亏。
柳烟黛就这么被浑浑噩噩带进了常善堂。
她前脚刚进常善堂,后脚消息就送到镇南王府,秦禅月思索了半晌,道:“她愿意待着就让她待着,给常善堂的老板多送些财宝过去。”
以前秦禅月也见过一些和离了、丧夫了、被休了的女人,这些女人个个儿都是受过来自男人的苦难的,每一个都是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这种时候,得给她们找点自己想干的事儿,从外界渡过来一口气,将她们自己撑住。
用佛家的话说,这是一场自己的修行,旁人都管不了。
不管柳烟黛此时做什么,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
秦禅月给常善堂塞过去了大把的银子,钱蛊医笑呵呵的接了,就将柳烟黛将祖宗一样供在常善堂,柳烟黛要学治病救人,他就真的教。
从炮制药材到药方,钱蛊医从不推拒,甚至当柳烟黛提出来想跟其他学徒一样住在常善堂的时候,钱蛊医都大手一挥,应下道:“都随姑娘喜欢。”
柳烟黛就这样在常善堂里住下来。
常善堂很静,里面只有病人和药材,空气中飘着一种药材被处理时候的味道,有点土腥气,并不算好闻,但柳烟黛呆在这里特别安心。
她做一些药材,给一位生病的老婆婆熬了药,老婆婆操着南云城土话,与她絮絮叨叨说一些家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被注入一股力量。
她有在帮别人,但别人也有在帮她,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救她自己。
她混沌的、被磨损的魂魄,在此时此刻,重新被洗刷了一遍,她像是从过去的泥潭里被捞出来了似的,可以短暂的忘掉那些痛苦。
当夜,她去了学徒厢房。
厢房破败,里面只有一床一桌,根本没有什么矮榻,床上也没有床帐,甚至床也单薄的很,只够一个人勉强躺下,翻身都费劲。
这远远不如王府那样的地方,但是当她满身疲惫的躺在常善堂狭窄的、普通学徒的厢房里的时候,几乎一闭眼,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进来,照在她的面上,泛起涟涟的泠光。
对于柳烟黛来说,今夜,一定有一个好梦。
但对旁人来说就不是如此了。
在秦药坊内,常善堂街头初,兴元帝带着人在这守了一整日。
他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一站,就等着柳烟黛什么时候出来,柳烟黛不出来,他就让太监去一遍又一遍的问。
问柳烟黛进去做什么,问柳烟黛跟谁说了话,问柳烟黛现在又在做什么,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八百遍,就是不肯过去一趟。
兴元帝已经连着一夜两日没休憩了,那双眼里满是红血丝,眼下都积了一层乌青眼袋,瞧着人站着都打晃。
一旁的太监挨个儿回话,说柳烟黛在里面当了个医药学徒,给兴元帝听的直拧眉。
他都要把那孩子给摔了,柳烟黛不去找镇南王想办法,不去找他认错,竟然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当学徒,她到底发什么疯!
“不可能。”兴元帝不信,他反复踱步,双目猩红道:“她肯定马上要来找朕了。”
白日辰时,柳烟黛来到此处之后,兴元帝就带着人来了,现在天都黑了,子时夜半了,柳烟黛也没出来。
她没出来,兴元帝就也不肯走,硬生生在这犄角旮旯里站了一整日。
一旁的太监和金吾卫也不敢劝,就这么跟着兴元帝一起站着,活生生站了一日一夜。
到了第二日,辰时,柳烟黛从常善堂的学徒厢房中醒来,起身,开始她学徒的一天。
她换下了绸缎衣裳,穿上了方便行动的棉袍短衫,如寻常学徒一般开始干活。
她好像已经浑然忘了之前自己陷入到了什么样的风波里,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忘记了那个讨厌的男人,忘记了那一段痛苦的历程,只每日熬药。
镇南王府的丫鬟得了主子的吩咐,分明知道兴元帝就在门外,但是从不曾跟柳烟黛说过一句,柳烟黛愿意在这当个学徒,秦禅月就一定不会拖她的后腿。
消息送到了镇南王书房里时,镇南王正在着手处理昨日的公务。
之前他们防线中贪污受贿的人已经抓了一批了,现在正准备判罪,镇南王算过了今年城中财政,不缺钱,这批人就准备一起砍了。
名单刚下放出去,便有人进来禀报兴元帝与柳烟黛的事情。
镇南王听了听,也并不插手。
只要兴元帝在这里不用强,他就当做听不见,至于兴元帝在外面苦等的事儿——楚珩嗤笑一声。
他还在外面等过兴元帝三天呢,现在兴元帝自己也尝到这个恶果了。
活该。
两个主子都当看不见,别人自然也不会跑到柳烟黛面前说什么,倒是期间有一些来看病的病人,偶尔念叨两句,这巷子外头不知道为什么杵着几个人,锦衣华服,瞧着身份不一般,但是就是在门口一站,也不知道为什么。
柳烟黛听见了,但是只当自己听不见。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日。
门口的兴元帝加起来活生生在门口等了两日,等的两眼通红,浑身疲惫,他终于熬不住了。
他认清了,柳烟黛这个女人,铁石心肠,绝不可能和他走了。
她不爱他,不喜欢他,为了摆脱他,甚至连孩子都不要了。
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算是他真的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个孩子摔死,她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动容。
他咬着牙跟一旁的太监道:“把孩子带过来。”
太监本来就气若游丝,疲劳过度,听了这话,以为兴元帝真的要摔孩子,顿时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一句“圣上三思啊”还没冒出来,便听兴元帝怒道:“滚过去!”
太监连滚带爬的跑了,一路回了官衙之后,瞧着那襁褓之中的孩子,不敢耽搁,匆忙将这件事给镇南王府那头去了信儿。
这老太监是兴元帝身边多年的老人,当年也是皇后心腹,后来传承给了兴元帝,旁人都怕兴元帝,不敢违抗兴元帝的命令,也就只有这个老太监,敢在其中为了兴元帝周转一二。
所有人都觉得兴元帝是个不会后悔,心狠手辣的人,甚至兴元帝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偏这老太监怕兴元帝后悔,更怕这孩子死了。
年轻人斗气,不知后果,都逼着对方低头,却不知道,有些事一但做下去,就真的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这孩子不能死啊!这可是兴元帝唯一的孩子了,想想兴元帝之前在宫里的时候闹的动静吧,这孩子要真没了,他后半辈子得成什么样啊?
他是会后悔的,只是他自己现在不知道。
所以老太监给镇南王府送了信儿去,求着镇南王的人早点到,最起码把孩子抢过去啊!
老太监刻意磨蹭了些时辰,过了半个时辰后,大概巳时左右,他才抱着孩子到了坊前。
——
他到坊前的时候,正撞上镇南王的亲兵行过来,老太监抻着脖子看了几眼,问:“钱副将呢?”
镇南王没来,钱副将怎的也没来呢!就只来了一队亲兵,这一会儿怎么拦得住兴元帝啊?
行来的亲兵抬手行礼道:“启禀公公,我们王爷和副将去砍人头了,现下正在法场上。”
前些日子,他们镇南王府内查,抓了一批收受贿赂、包庇走私贩的官员,这群官员多是镇南王亲手带出来的兵,每个人都是在军中有职位的,这群人都是当过兵的老油条,个个儿都在战场上杀过人,手底下也都有亲兵,镇南王怕出事,所以带着副将一起去法场了。
他们这边,临时只能抽出来这么一队亲兵,本来秦夫人还要跟着过来,幸好被人劝下来了。
太监听了这话,只能叹息一声,道:“那你们多看着点,若是圣上要伤孩子,你们可要快些。”
说话间,太监甩开这些亲兵,抱着孩子入了坊间,一路行去常善堂。
常善堂前人来人往。
太监快步行来,就见兴元帝眼眸赤红,站在原地,盯着常善堂的门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太监来的时候,兴元帝根本就没看这个老太监,接过孩子后,沉默的看了半晌,随后让人将孩子抱上马车,而他自己则行向常善堂。
他在常善堂外站了许久了,许多人都见过他,但是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眼下见到他来了常善堂,都诧异的看着他。
他已经很狼狈了,锦衣蹭的脏了些,发鬓也乱糟糟的,面上有胡茬,眼下有乌青,瞧着像是个疯子,若不是他身上叠金翠玉,说不准旁人都要将他当成乞丐一样赶出去了。
他进来时,寻常小厮上来招呼,但他看都不看,一路行进去,绕开在场的所有人,直奔后院药堂而去。
有小厮“哎哎”叫着跟上,但见其衣着华丽光鲜,也不敢硬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