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新娘子不好出来见人。
秦禅月颔首应下,楚珩起身往外走,一推开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声拔高的音量,尖细的在四周回荡:“传兴元帝口谕,镇南王大婚,举国同庆,兴元帝远路而来,贺新人——”
身穿金鳞铠甲的金吾卫从门外而进,一位蓝袍锦衣太监紧随其后,拂尘一甩,整个院落顿时一阵寂静。
听到“兴元帝”三个字的时候,楚珩后背一紧。
兴元帝……他一直记得其在南疆。
之前兴元帝来到南疆这边的时候,他一直让人去寻找兴元帝的去处,但是一直不曾找到,等到后来,他与秦禅月成婚的事情提上日程之后,他便分了心。
与秦禅月成婚的事是他此生最重要,最快乐的事,此事当前,天大的事儿都被他挪到了脑后。
没想到,他疏忽一时,这个麻烦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是真没想到……兴元帝居然能不声不响摸到他镇南王府门口!他镇南王府的这些兵眼睛都被狗吃了!
楚珩眉头一沉,在门口顿了一瞬,立刻快步行出门槛,背后双手将前厅的门关上,先将秦禅月护到里面,同时环顾整个院落四周。
清凌凌的月光将整个院落照的十分清晰,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们都很惊讶。
虽然他们早就听说过镇南王与兴元帝交情深重,却不成想,镇南王成婚的时候,兴元帝竟然能千里迢迢亲自赶过来啊!
这得是多大的荣耀啊!
得亏他们来了!说不准还能在兴元帝面前露露脸呢!
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兴元帝”这三个字的时候凑跟着匆忙站起身来,唯有一个人愣了片刻,还在原处坐着。
楚珩不着痕迹的瞥过去一眼。
柳烟黛被这一眼瞧得一个哆嗦,她匆忙从圆桌上站起来,想要在此刻逃跑,但是因为动作僵硬,还险些摔倒。
柳烟黛想跑,但一转身才意识到跑是来不及了,因为金吾卫已经到了,甚至开始绕着每桌开始走了,这时候她要是跑起来,一定会被金吾卫盯上。
柳烟黛面色发白了,下意识环顾四周。
在场的人也没人多看她——比起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带斗笠的女人,他们更在意兴元帝。
“臣,恭迎圣上。”楚珩一声高喊落地之后,低头拱手行礼。
他是王爷,可以站着行礼,但是在场剩下的人就都得跪下行礼。
在楚珩喊出这一句话之后,其余人也随之高喊:“恭迎圣上。”
一道道身影伏跪而下,柳烟黛也跟着跪下去。
下一刻,太监高喊道:“兴元帝到——”
拉长了的尾音听起来有些许刺耳,楚珩拱手行礼的时候,手背被烧伤的地方被拉扯,微微传来些许刺痛。
他低着头,听见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他听见一道悠长平淡的声线响起,自门口飘来,越来越近。
“镇南王不必多礼,长安一别,许久不见——朕当真是,想你想的紧。”
第82章 这不是你的孩子
夏夜, 晚。
镇南王府桌案之下,柳烟黛跪在桌案之后,尽量将自己的身子缩小。
她不敢跟兴元帝打照面, 她知道这个人之前在长安疯了一样找她, 现下瞧见了这个人, 她惴惴不安的缩起了身子,抱住了胖胖的自己。
掌心都被吓出一层润湿的汗,柳烟黛抓了抓自己的裙摆,在粉色丝绸裙摆上蹭掉, 但转瞬间又润出来些许。
她又缩了缩身子,甚至有点想钻进桌子底下藏起来。
她缩起身子时,兴元帝已经行过院中, 那脚步声像是踩在她的心尖儿上,只能继续缩, 继续缩, 一个劲儿的往桌子旁边靠。
厚实的实木桌案挡在身前, 宽大密实的帷帐盖在面前, 估摸着将柳烟黛的人都遮盖主一大半了,柳烟黛才得来些许的安全感。
她跪在地上时, 小心的撩开兜帽,自下往上,透过桌案绸缎的缝隙之间往外看。
这个人怎么突然来了呢?
时隔许久,她的小铮戎都已经满月了,她都有点记不起来太子的面貌了, 不,人家也不是太子了。
记忆之中被兴元帝哄骗欺负的事情也渐渐被她遗忘,她都快忘了, 这个人应该也忘了吧?
兴元帝现在可是帝啦,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手握天下的兴元帝,还会缺女人吗?他一勾勾手,后宫佳丽三千人呢。
她带着点侥幸想法自我安慰:肯定不是来找她的,如果太子知道她在这里,一定会跑过来把她脑袋砍下来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思索间,她透过纱帐的缝隙往外看。
缝隙不大,也就一指左右,目光穿过木椅与桌案的遮挡,只能看见一点点人影,两道人影差不多高,彼此立在院中,月华之下拉出淡淡的人影,柳烟黛只悄咪咪看了一眼,就赶忙将帷帽拉下来,不敢再瞧,只竖着耳朵来听。
兴元帝正在与镇南王言谈,说什么“长安一别想你的紧”,言语间颇为热切,柳烟黛一听,心里更是松快几分。
看,兴元帝显然就是奔着镇南王来的嘛,他就是来庆祝镇南王成婚的。
这样一想,柳烟黛心底里放的更轻。
而此时,站在院中的楚珩正在跟兴元帝打太极,兴元帝说什么[朕想你的紧]这种亲热话,他都当放屁来听,面上诚惶诚恐,心里只觉得警惕。
兴元帝来南疆不是一天两天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都以为兴元帝离了南疆了,结果在他成婚当日,兴元帝突然带着金吾卫而来,而在兴元帝来之前,他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两军对垒,对方悄无声息带着兵到了你的城墙下,你的哨兵没看见,你的手下没禀报,直到对方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才发现。
一般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翻不了盘了,刀锋已经放到了他的脖子上,败局已定。
那么,兴元帝此行,到底要什么呢?
楚珩心中沉了又沉。
他与柳烟黛不同。
知道的越少的人越愚钝,他们碰见了一些事,总以为是意外,总觉得只要我再缩一缩脖子,这事儿就能从我边儿上擦肩溜过去。
而知道的越多的人越敏锐,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心口一紧,楚珩心底里已经有了几分判定了,怕是兴元帝眼下已经知道了当初大别山做戏的事情,所以跑过来千里迢迢找他们麻烦,又特意挑在婚宴这一日过来。
他来者不善,楚珩又错失先机。
最关键的是……兴元帝不是什么脑袋一冲、心底一热,就往上猛冲的莽将,他是个谋定而后动,甚至可以称为不择手段的人,他不可能随随便便什么都不做突然就出现在楚珩的面前,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但楚珩不知道。
一子慢,满盘皆落索,一步错,满阵难翻身。
打了一辈子的猛将被人直怼面门,心绪震荡混乱了几刹后,抬起一张平静的面来。
镇南王抬起眼眸的时候,正与兴元帝对上眼。
兴元帝还是原先那张脸,只是瞧着比当初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消瘦了许多,他本就是个锋芒锐利的长相,以往骨肉均亭时,只显得气势压人,但现下,他瘦了太多,面颊凹陷进去,凭空便多出了几分阴鸷。
就算是此刻,他眉眼温和,面上带笑的看过来,也依旧让楚珩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
楚珩神色不动,语气平淡的开口,先是说一大堆赞美之词恭迎圣上,后是迎圣上入席:“圣上请上座。”
说话间,楚珩向男席一抬手。
男席间首席的诸位大臣们战战兢兢又满怀期待——他们都是地方官,有的一辈子都没上过长安,听到“圣上”这俩字就开始脑袋发晕。
圣上啊,那是圣上啊!随口一句话,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站在这里的,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而是用权势地位堆砌出来的,金灿灿的通天路。
人在权势地位面前,就像是肉前的饿狗一样,就算是不扑过去伸出舌头舔,心里面也一定会滋生出贪念,好东西,谁都想啃一口。
偏兴元帝看不上那男席上的人。
他不知道是嫌弃这席上人多,还是嫌弃这满席都是上了岁数的老男人,并未顺下来答应去男席,而是转而扫了一眼女席,道:“不必了,朕今日携麟子而来,幼儿哭闹,坐个清净的位置便是。”
麟子!幼儿!
这四个字儿一落下,在场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冷气,一双双眼睛不受控的稍微抬起来些,往兴元帝身后看过去。
头顶月色皎皎,园中灯火辉辉,在兴元帝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太监,太监怀抱之中裹着一个金鳞缎的襁褓,一路上一直抱着跟来,只是方才众人的目光都被兴元帝所吸引,没瞧见这太监手里的幼儿。
现下一听见这么一句话,院中人都跟着惊了一瞬,随后便是难以遏制的些许混乱声音。
“孩子,竟然有孩子了——”
“麟子!是太子吗?”
也没听说兴元帝开后宫啊!
兴元帝自登基以来,每天除了打这个就是打那个,别的皇帝就算是再忙,也记得抽身去后宫生个孩子,毕竟无子不立,但兴元帝不曾,他能抽出来的,没有龙根,只有耳光。
听说以前也有人给兴元帝送过女人,不知道怎么将人惹到了,兴元帝竟是亲手挣扎着拿刀把人给砍了。
因为兴元帝这个性情,别说是忠臣了,奸臣也不敢开口送女人啊!所以后宫一直空着,甚至有人开始揣测兴元帝是不是好龙阳。
而就在今天,突然之间,兴元帝竟然说他有了麟子!
麟子麟子,金龙之子,这是兴元帝的儿子?
也没听说啊!
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长安的消息完全没传到南疆来啊!
不应该啊!兴元帝的儿子,那可是兴元帝的儿子啊!这么大的事儿他应该举国同庆啊!到底是谁莫名其妙生了兴元帝的儿子啊!
而同时,在听到“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楚珩的心里猛地一紧。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兴元帝做了什么。
暗度陈仓,釜底抽薪,兴元帝没有和他们来硬的,大概是知道在镇南王的地界里,就算是真的来硬的,镇南王也未必会怕,所以他来了一手软的。
兴元帝偷走了最要紧的东西。
他的目光透过兴元帝的肩膀,看向兴元帝身后的太监,那老太监小心翼翼的护着怀抱里的孩子,生怕被别人瞧见这孩子的一丁点。
楚珩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只回过眼眸,和兴元帝对视。
兴元帝咧开唇瓣,给了他一个阴森森的笑。
两个聪明人根本不需要去说什么“你做了什么我早都知道了”“老东西我迟早弄死你”之类的话,他们是两头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只需要一对上眼,就能看见对方呼之欲出的獠牙,就能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什么。
兴元帝大概想,老不死的你骗的朕很惨啊,朕内疚的差点死了,朕的亲弟弟被片成一万八千片了,你知道朕有多心痛吗?那可是朕亲弟弟啊,朕还一口气剐了俩呢,这罪可怎么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