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婚定思无涯,丰库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一杯浊酒敬长辈,挥洒来时路。
满堂牌位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在欣慰,他们的孩子兜兜转转,终于又有相爱的一日。
拜过牌位之后,他便出府门,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婚车,以及一百位亲兵随从,以及一对敲敲打打的乐队,一路直奔秦禅月所在的私宅而去。
因着镇南王大婚,故而南云城一连三日大庆,也取了宵禁,允人夜间观礼,甚至,镇南王还在城中角落处摆了喜宴桌子,宴请四方客,谁愿意吃都可以,一连三日。
因婚事万众瞩目,故而不能进府中的观礼者干脆站在路边看。
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唢呐的欢快声几乎冲破云霄,一些稚童欢呼着跟随,沿路等着讨赏,镇南王也并不吝啬,在镇南王身后的迎亲队伍里,每一个亲兵手里都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筐,挂在身上,这编筐里面装满了铜币,被这些亲兵沿路撒挥,路上的行人争先恐后去捡。
这叫“撒喜钱”,撒的越多,喜气越多,日后小夫妻俩感情越好。
亲兵一挥手间,铜币在半空中飞起来,被落日照出明媚的鎏金色彩,随后又哗啦啦的坠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马蹄哒哒间,楚珩听见他的心凶猛的撞着自己的胸骨。
禅月,禅月,观我旧往,同我仰春,一切都好。
一切都正好。
楚珩这一路上走的心神澎湃,骑在马上时,人几乎都要晕过去,他仿佛走了这世上最长的一段路,当马儿停到私宅门口前,他又觉得这条路好短。
私宅之前是镇南王的,但现在要作为秦禅月的娘家出嫁,所以门口已经被挂上了“秦府”的牌子,门前也挂着红灯笼,上用金粉描字,黄昏间正红彤彤的亮着,门户大开,门口守着人,瞧见楚珩来了,一群人便开始迎门接婿。
新郎官进门,直奔后宅女子闺房而去,到了门口,还要去做催妆诗,一些嬷嬷们也不敢太难为他,只叫他丢了些红包便放了人。
楚珩来的时候,柳烟黛混在人群之中,笑嘻嘻的瞧着看。
今日要出去参加秦禅月的婚宴,柳烟黛早早收拾打扮一番,还在面上戴了斗笠,免得被人瞧见。
今日宴客多,一会儿新娘子被娶走之后,她还要随着婚车去镇南王府吃酒呢,自然要多做些伪装。
柳烟黛从人群中瞧着的时候,镇南王正在念诗。
大陈人爱诗,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作诗,偏楚珩长了一肚子心眼,诗词却不得什么要领,只背下了旁人预备好的,这些诗词在他的心口间翻滚,每一个字儿勾着一个字儿,欢快的从他嘴里蹦出来。
诗词一落出来,堵着路的嬷嬷们便往后退,退出来一个康庄大道,他行上去,越走越快。
每跨过一个门槛,每走一步路,楚珩都觉得他离秦禅月更近一分,更近一分!
等到他一首诗词做完,新娘子终于从厢房中行出来。
新娘子穿着如水涟涟的红绸缎,上绣金凤,新娘子一走出来,金凤就像是跳舞一样转起来。
那时人群混杂,喧嚣不停,不知道谁放了两挂鞭炮,一切混乱之中,旁边送嫁的人一直在笑,一张张模糊的笑脸之中,楚珩好像只看见了她的身影。
晨昏交界之日,西边的夕阳用力地散尽最后一丝余晖,远处的月亮自云间探出面来,笑眯眯的看着这么一幕。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放慢,放空,虚无,只有她的身影渐渐清晰。
光耀庭门烛影红,罗袜生尘莲步动。
他的禅月,以往他只能仰头看她,而现在,她真切的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只要低下头,就可以将她拥抱在怀里。
他快步的奔向她,在欢呼声里,在鞭炮声里,将她打横抱起,亲手送上花轿。
他抱着她的时候,心如擂鼓,走的更快,更快。
他不说话,可是他的心在替他呐喊。
禅月,禅月,山无棱,江水竭,冬雷震,雨雪夏,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禅月,禅月——
被他抱着的新娘子先惊了一瞬,后依靠着他的身子,在欢呼声中听他的心跳。
如水一般顺滑的绸缎蒙着她的面,让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她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让她安心。
她拥抱着他,在尽人皆知的爱意里,潸然泪下。
那时正是兴元一年的夏,镇南王楚珩与秦家嫡长女秦禅月大婚,横跨了两辈子的遗憾在今天,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婚礼。
涉过千山万水,相爱的人总能再见。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接上新娘子后,婚车开始往镇南王府而行。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落日已尽,暮色四合,天上圆月从云后跃出,小云浮静水,皎月清清辉,一缕月华落下,楚珩意气风发,直奔镇南王府。
楚珩离开之后,秦府一群嬷嬷们笑着往回走,一边关门闭窗一边互相闲聊,彼此言谈间都带着几分宽慰之意。
“今日夫人大喜——哎呀,等宾客散了,咱们就也去讨杯酒喝。”
“你们去吧,我还得照顾小少爷,可记得给我拿一份喜糖来。”
镇南王大喜之日,私宅里的一些亲兵也跟着去了镇南王府巡逻操持,保证婚事期间不出意外,就连柳烟黛都跟着迎亲的人群跑去了镇南王府凑热闹,看婚事,只剩下一群嬷嬷们还留在府中操持私宅里的事,说话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都挑着感兴趣的说。
“哎,你们说,夫人还能不能怀孕生子啊?”
“怕是够呛了,王爷可是秦家军的人了。”
“不是说这南疆里蛊虫多嘛?万一来了一个下蛊的也说不准。”
“我跟你们说啊,咱们王爷可——什么东西?”
正说话的嬷嬷正关门时,隐约间好像听见了一道破风声,正惊诧抬头时,便察觉一把烟雾丸在她面前散开。
烟雾迅速扑满四周,几乎扑进每一个人的口鼻中,这些嬷嬷们连一点动静都没冒出来,人就如同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十几个浑身漆黑的影子猛地穿过烟雾,将地上的人捡起来,进门,关门。
烟雾散去时,只剩下了一个已经被关闭了的门。
当时天色已暗,最后一丝金光落下,黑洞洞的秦府的门静静的关着,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
而此时,镇南王的马蹄哒哒,已一路行回镇南王府。
万众瞩目之下,楚珩将花轿里的秦禅月抱出来。
他舍不得放她下来,新娘子进门跨火盆的时候,他都想抱着人跳过去,是秦禅月拍着他肩膀,让他将她放下来的。
他将她放下来,却也舍不得松手,抓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行过,等秦禅月跨过了炭盆,一旁的嬷嬷才来得及递上红绸。
两人便举着红绸、踩着红毯往前厅走。
当时月色明,一张张桌案坐满了人,每个桌案旁都摆放着缠枝金丝花灯,比人高些,在夜晚间散发出清正柔和的光芒,满堂宾客坐在席间,瞧见了新娘子,人群便站起身来相迎,一阵鼓掌叫号祝贺声刹那同响,偶尔有人兴起,还要念一两句诗词。
“好!百年好合啊,百年好合!”
“海石山盟人缱绻,相亲相敬喜绵绵!”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当时的所有人都在作诗,没人注意到,一个带着帷帽的姑娘也混到了席间。
席间分男女席面,男人的席面坐在左侧,女人的席面坐在右侧,又按着各自的官职高低而分出前后来,这带着帷帽的姑娘坐到了女人席面的最前头,且还是单在席面上开了一桌。
当时烛火明明,月光冽冽,这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一席间,引得不少女眷偷偷瞧她,却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和兜帽。
姑娘背影圆润多娇,穿着一身粉裙,俏丽极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什么名字,又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坐在最高的位置上——这位置,应当是镇南王府的近亲才对,但是又不知道当是谁,没听说过镇南王府还有什么近亲。
而这位姑娘坐的怡然自得,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来浅浅的饮,偶尔拿起来一块儿小糕点,悄咪咪的塞进帷帐中。
新郎新娘经过她的时候,她就将脑袋顶上的帷帐悄悄地拉开了一个缝隙,透过这一层缝隙,瞧见新郎新娘行过去,然后高兴地“啪啪”鼓掌。
新婚燕尔,鸳鸯相依,这是很好很好的事情,除了楚珩以外,没人比柳烟黛更希望秦禅月过的好啦!
新郎新娘行过此处,就踩着满堂宾客的祝福,一路进了前厅之中。
前厅内点燃着烛火,将每一个牌位都照的十分明亮,秦禅月从红盖头的间隙间窥探到了牌位一角,恍然间便觉得自己到了家门。
他们俩出自一个地方,读过一样的书,看过一样的战场,骨子里都藏着一股敬畏秦家的劲儿,不管什么时候,瞧见了这些,他们都只觉得心暖。
世人皆怕鬼神,但当鬼神是他们的父母亲朋时,大概也就不怕了。
一般新娘子嫁入新门之后,要给公婆敬茶,但他们俩没有这个流程,二人走入前厅之中后,默契的跪于蒲团上,给诸位先祖磕头。
磕过头,行过礼,就当是见过他们的父母了。
瞧见爹娘的牌位,秦禅月心里其实还是有点不安的,当初她不愿意嫁楚珩,现在兜兜转转又嫁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训斥她。
不过,若是真有魂魄的话,她爹娘应当也转世投胎了,打不着她了。
磕过头后,楚珩将她头顶的红盖头撩起,烛火的光芒如水一般照在她面上,将她那张明艳娇媚的面照出涟涟的光泽。
黛眉恰似纤钩月,灼灼夭桃瑞露浓,银烛光润玳瑁筵,云锦层层五彩鲜。
一瞧见她的面,楚珩便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祖宗灵前,他不曾去伸手摸她的脸,只是用目光将她描摹千百遍。
禅月禅月,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如果爱意有声音,此刻整个南云城都应当震耳欲聋。
秦禅月被他看的面色酡红,抬眸娇嗔的瞥了他一眼,道:“不出去迎酒了?”
接新娘子回来之后,须得去外面和那群宾客饮酒,他在这里和秦禅月耽搁,怕误了外面的客人。
“我多陪陪你们。”他从蒲团前拿起一壶酒,道:“你去给岳父、岳母倒酒,我来烧一烧金银纸宝。”
今日大喜,他们当陪老人家多待一会儿,外面的客随时都能喝,又何须他去照看。
秦禅月起身去倒酒,楚珩便在盆里燃起火焰,橘红色的火焰在火盆之中轻轻地烧,让楚珩又一次想起他的养父,现在也是他的岳父,一个端正宽厚的将军。
岳父是个很好的人,楚珩一闭眼,仿佛就瞧见了岳父的音容笑貌,他——
楚珩恍惚的一瞬,往里面填金银财宝的手慢了一下,被火苗烫了一下。
似是某种不祥的征兆,楚珩微微一震,收回手的瞬间,恰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有人在高喊什么。
楚珩当时正蹲在地上金银纸宝,听见动静的时候回过头来往窗外看了一眼。
前厅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烛火茂盛,隔着一层丝绢绸缎,他看不见外面的人影,只能听见一阵阵桌椅倒地的动静,似是还有人惊叫。
“怎么了?”秦禅月放下手里的酒壶,问道:“外面似是生了事。”
谁敢在镇南王府生事?
“我去看看。”楚珩站起身来,道:“你先回去,不必出来。”